沈默與戚繼在戰場上並騎而行,滿眼都是相擁歡慶的各族士兵,意氣風發的各級將領。沈默第一次發現,腥的戰場也會如此令人心愉悅,他忍不住大笑道:“痛快啊,痛快,我跟著上了這麼多次戰場,就屬這次看的最痛快。”
戚繼也笑起來,只是笑容中還含著些許失落:“是啊,此戰過後,東南的抗倭局勢將實現大轉折,兩軍攻守易位,勝利終於可以期待了。”
沈默能會這位年輕將軍的心,拍拍他的馬頭,輕聲道:“王直徐海的老巢都在海里,要想消滅他們,路還長著呢。”說著笑笑道:“今天就盡歡慶吧,讓同僚看看你戚元敬的風度。”
戚繼呵呵一笑道:“你明明比我小十歲,卻總是一副大哥做派。”
沈默搖頭笑笑,沒有說話,因爲他看到張部堂的帥旗了。
兩人趕過去,翻下馬行禮,齊聲道:“賀喜部堂大人,立此不世奇功!”張經淡淡笑道:“多謝。”聽聲音卻不甚歡愉。
沈默擡頭一看,如果說戚繼的笑容只是摻雜著一點失落的話,那張總督的笑容就像強裝出來的一般。
“拙言,陪老夫走走。”張經也下了馬,往遠的草子上走去。
沈默拍拍戚繼的胳膊,便快步跟了上去。一直走到江邊,張經才負手站住,著水流滾滾的江面,久久不言。
沈默安靜的等著,心說:‘早晚是要說話的。’誰知張經在江邊足足立了兩刻鐘纔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他一眼,千言萬語匯一句話:“我相信你。”便大步往回走去。
沈默眼尖,看到了張部堂兩眼通紅,似乎是剛哭過,心中不由驚駭莫名。
王江涇大捷的消息,彷彿上翅膀一般,飛快的傳向大江南北。東南軍民得知無不歡欣鼓舞,喜極而泣,無論紳貧富,一律張燈結綵,徹夜慶祝,以至於南貨店中的香燭彩燈、煙花竹全部一夜告罄。
水深火熱中的東南民衆,盼著一天實在是盼得太苦了,所以此刻他們心中興之,與那些凱旋而歸的將士別無兩致。但凡王師所到之,百姓無不簞食壺漿,夾道歡迎,又有鄉紳富豪,奉上數不清的酒金銀,犒賞大軍……且完全是自發的。
這種待遇是所有人都沒過的,不要說沈默和戚繼這種新了,就連領兵打仗半輩子的張經也不例外,一次次看著不到頭的歡迎隊伍,他的眼眶也一次次被溼潤著,戰後有些佝僂的脊背也漸漸直起來,就這樣昂首的領軍回到杭州城。
慶祝活在杭州達到了高,百姓們出城四十里,披星戴月的迎接張大帥和他的勝利之師,地上用黃土鋪過,淨水撒過,一路上鞭炮鑼鼓齊鳴,就是過大年也沒這麼熱鬧的。
杭州城外誰不想看看張大帥凱旋的風排場?扯開嗓子大喊一聲:“好樣的!”
日近午時,城門樓上突然響起了三聲大炮。鐘鼓樓上接著鐘鼓齊鳴,城的寺廟道觀也一齊響應,遙相唱和。幾乎是同時,一路兩邊畫角齊鳴,軍樂奏起了勝利班師的軍樂聲。
便有五百名頭戴檐盔,穿罩甲,背掛披風的引路騎兵,反握著腰刀、駕馭著駿馬,腆肚的從遠行來,五百匹駿馬、兩千個馬蹄集的點在地上,把新用黃土墊的大路踩得一震一。
老百姓們仰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只見騎兵一過,大軍儀仗便出現了。八十名彪形大漢,手持著軍旗曲蓋、金鎖臥瓜,等五花八門的儀仗開過來,看得人眼花繚……老百姓只知道拍掌好,也不知道那都是幹什麼的。
當儀仗過去後,十六名著山文甲的千總軍,護著一輛沉重的纛車走了過來。車中的纛旗足有兩丈多高,室藍底、緋紅流蘇,在烈日下獵獵飄揚,上書九個斗大的黃字:“欽命東南軍務總督張!”
便有識字的高聲念出來,這下大家都明白了,沒有任何人指揮,自發的朝著那面大旗大禮參拜。
在一衆文武員的簇擁下,著二品大紅服的張總督,面呈現一種不正常的紅潤。他放眼前,戰旗蔽日;環顧左右,金戈輝煌。此時此刻,千乘萬騎都跟在他的後,簇擁著他,護衛著他。四周的人山人海像麥田一樣倒伏向他,五投地,不敢仰視。
香花醴酒,塵拜舞,這風,這排場,這非同尋常的榮耀,自古以來的文臣,誰曾有過?
雖然周圍嘈雜無比,但他仍能清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一直以來盤踞在心頭的霾終於驅散,心中長嘯一聲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良辰景虛設!’大丈夫今生能有此一會,死又何憾?
想到這裡他便展一笑,朝著衆人團團飽,長聲笑道:“諸位擡了,快快請起吧!”便率領著隊伍縱馬城去了。
凱旋的隊伍還在浩浩的城,人羣也在盡的歡呼慶祝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幾個雖然著普通,卻渾散發著冷氣息的男子,悄悄離開了旁觀的隊伍。一直行到人聲漸小,其中一個測測的聲音道:“張總督真是好風啊。”
“只怕是坐在火爐上風。”一個年輕人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道,問中間首領模樣的錦人道:“九爺,現在咱們怎麼辦,要不要抓人?”
那九爺是個材普通的男子,見遠離了人羣,就摘下斗笠,出一張白皙乾淨的臉。若不是眼角到邊的那一道可怖傷疤,便與私塾裡的教書先生別無二致。他雙目低垂,低聲道:“還是再等等吧,張總督得了一場數年未有的大勝仗,誰知道是不是救命的稻草,解的甘霖呢?”
衆人紛紛點頭道:“是啊,萬一咱們這邊剛把人枷了,那邊封賞聖旨再來了,咱們可就小寡婦改嫁,裡外不是人了。”他們雖然橫行無忌、令人聞風喪膽,但只要張經沒倒,對付他們就跟死只螞蟻一樣簡單。
九爺緩緩帶上斗笠,沉聲道:“相信督公很快會有指示下達的。”便帶著幾個手下從另一側城去了。
有道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有高興的就一定有失落的,比如說趙文華趙侍郎,此刻本應該率留守員,在城門外迎接大軍凱旋,現在卻渾無力的躺在牀上,額頭上還搭著方溼巾。
那清秀的羅龍文坐在一邊,手一那巾,發現已經被張文華額頭燙熱了,便從水盆中又撈出一條,給他換上。
冰涼的覺刺激了趙文華的腦殼一下,他悠悠睜開眼睛,雙目滿是和眼屎,聲音嘶啞無比道:“這個時辰,他們該擺慶功宴了吧?”
羅龍文心中一沉,強笑道:“或許吧。”
“他們沒問我這個監軍,怎麼沒去?”趙文華幽幽問道。
其實人家是沒問的,這大喜的日子,誰也不願讓一隻蒼蠅添堵。羅龍文只好撒謊道:“問過了,我說大人您臥牀不起,沒法參加了。”
“哈哈……”趙文華無力的笑道:“他們肯定以爲……我是在撒謊,我姓趙的沒臉去了……”因爲緒有些激,竟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羅龍文趕給趙侍郎順氣,口中還安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日後還有的是機會。”
趙文華仰面躺在枕頭上,大口息道:“要是這次讓張經坐穩了,他騰出手來第一個收拾的就是我!”說著雙目圓睜,竟然支撐著爬起來,指著門外道:“去,把胡汝貞回來,不管他在幹什麼,都要讓他回來!”
羅龍文酸酸道:“胡大人可是這次的大功臣,現在說不得正被人簇擁著飄飄然呢,還是等宴席散了再去吧。”
趙文華被激怒了,他將枕頭、被子、巾統統丟到地上,嘶聲尖道:“你去告訴他,現在不會來,就永遠都別回來了!”
話音未落,便聽門外管家稟報道:“老爺,胡大人來了。”
趙文華如聞仙音,彷彿病一下子就好了。他也不穿鞋,就這麼著腳跑出去,抱住風塵僕僕趕回來的胡宗憲哈哈大笑道:“汝貞啊汝貞,我趙文華這輩子都不會負你的。”
胡宗憲不著痕跡的把他推開,輕聲道:“小弟聽說兄長病了,趕回來看看。”
趙文華點頭笑道:“本來快要病死了,但你一回來,我就全好了。”
胡宗憲出一微笑道:“兄長不必擔心張部堂,小弟這次立下了些許微功,總要設法周全於你。”
趙文華卻搖頭冷笑道:“北京還沒有聖旨到,鹿死誰手就未可知呢!”說這句話時,他心中浮現出一張獨眼胖臉,心說‘東樓兄啊,東樓兄,能不能顛倒乾坤,最後翻盤,就看你的本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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