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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58章 李郭同舟

冷的月下,一個老男人在流淚傾訴,另一個不算凝神傾聽。

只聽徐渭道:“其後果不其然,出生一個月便妨了天子,一百天又妨了父親,真是無父無君有的在背後指指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這孩子便是顆喪門星!”徐渭脣哆嗦著,手指深深髮際,用極大的勇氣回憶道:“到了我十歲那年,我的生母被視我爲己出的嫡母賣掉,養育我教導我的嫡母,又在我十四歲那年鬱死,我便了孤兒……”

“後來在兩個哥哥的拉扯下,勉強讀書,中得秀才,還了親,妻子雖然沒什麼學問,但對我極是。”回憶至此,徐渭已經淚流滿面了:“原本以爲否極泰來了,誰知道厄運遠未結束,之後數年裡,我科場連番不利,兩兄先後去世,祖宅已屬別姓,徹底無家可歸了;只好借居西城岳家一隅,誰知妻又中道棄世,百計無方之下,還是老師他們湊錢,幫我贖回了祖宅,這纔不至於宿街頭,死於飢寒……”

起先徐渭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倒黴,沈默還覺著言過其實。但現在,聽聽他的經歷,便已經骨悚然了,實在想不出,還有比他更慘的。捫心自問,如果換自己是他,可能早就找繩子上吊,結束這悲慘的一聲了。

賊老天,你睜睜眼,怎麼吧所有的苦難,都加諸於這一個人上了?!

然而徐渭還頑強的活著,雖然潦倒、雖然偏激,卻從未失去過正直,也從未放棄過改變這一切的努力。僅憑著一點,他就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強,包括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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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徐渭喝了很多,說了很多,還喋喋不休的罵人,把自己從小到大積攢下來的鬱悶,一次吐了個乾乾淨淨。等第二天酒醒,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沈默一直陪著自己,遭了一晚上的罪。

轉頭看看,沈默已經不在了。

坐在那裡發會兒怔,徐渭纔看見桌上擱著杯濃茶,端起來一邊喝一邊回想自己昨天的表現……

他不是不識好歹之人。自然知道若沒有當初沈默指點迷津。他還在自己地窠臼中繞不出去。這次鄉試肯定又會失利。所以他對沈默地激之本無法用語言表達。可昨天裡他卻如魔障附。不停地無理取鬧。對沈默幾次三番進行侮辱。只是稍微回想一下。他便覺著自己簡直是混蛋加三斤。還能算是個人嗎?

腦仁嗡嗡作痛。便想起去向沈默道歉。誰知這時門開了。沈默又出現在屋裡。手裡還拎著個大食盒。笑著對他道:“正準備你。自己倒起來了。”

徐渭囁喏道:“拙言。我我……昨天地事……”

沈默笑道:“過去地事不再提。你我兄弟之間。不用婆婆媽媽。快喝醒酒吧。喝完了咱們好出發。”說著打開食盒。從中取出幾碟醒酒青口。還有一個大瓦罐。掀開蓋。一悉地酸香味便撲鼻而來。

徐渭地眼圈一下便紅了……兩人當初在青藤書屋一起讀書時。他因爲時運乖。心事重。所以喜歡借酒澆愁。且輒便爛醉如泥。每當第二天醒來地時候。便會喝到沈默用酸筍和活鯽魚。爲自己做地一碗醒酒地魚湯。

但當時是兩個白書生。現在卻沈默貴爲解元。欽命浙江巡按監軍道。他也終於中了舉人。兩人都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但這一碗酸筍鯽魚湯。味道卻一點也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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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默默喝著醒酒魚湯,始終不發一言,一滴不剩地喝完之後,起畫了一幅‘李郭同舟圖’,題贈沈默,自此一生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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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再見到徐渭時,發現一直盤踞在他眉宇間的乖戾之氣,竟然冰融雪消了。正在驚奇間,便見素來不肯低頭的徐渭,朝他們深深一躬道:“昨日是我太混賬了,請諸位兄弟海涵。”

大家自然很高興,紛紛笑道:“自家兄弟嘛,說這些不就見外了。”陶虞臣和孫鋌更是對徐渭道:“我倆昨天也有不遜的地方,卻是太自私了。”

“行了,別開檢討會了。”沈默笑罵聲道:“不然就晚了。”衆人鬨笑著往外跑去,風波消弭無形,更勝往昔。

一行人分乘兩輛車,

衙門,去參加由巡衙門主持的鹿鳴宴……這‘鹿傳統悠久,規格很高地一個宴會,位居科舉四大宴之列,另外還有‘瓊林’、‘鷹揚’、‘會武’三宴,其中後兩者是武科舉的宴會,關注程度遠遠無法與其相比。

從唐朝開始,延續至本朝,向來由地方最高長,於鄉試放榜次日設此宴席,款待考,監考,以及新科的舉子。

而之所以取名‘鹿鳴’,是因爲‘鹿’與‘祿’諧音。新科中舉乃是‘祿’之始,當然好好慶賀一番。但士大夫們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結很嚴重。他們不會把升發財掛在口上,因爲這與所的教育大相徑庭,於是就取了‘鹿鳴’這個聽起來詩意,實則俗不可耐的名字。

在宴會上,還會由解元歌《鹿鳴》詩,五經魁跳魁星舞,以此讚舉子佳才,慶祝科舉及第,並預祝舉子大魁天下,獨佔鰲頭,試圖證明這宴會爲的是高雅地‘鹿鳴’,而不是帶著銅臭的‘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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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還會有紀念品相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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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對那紀念品的嚮往,馬車停在巡衙門前。

七人拿出大紅的請柬,在衛兵們欽慕的目中,昂首進衙門

到了宴會廳中,毫不意外地到張燈結綵,披紅掛綠。舉子們基本上已經到齊了,幾位同考也來到了,正被一衆考生圍著,一個勁兒的套近乎。

但當七人進來,屋裡便雀無聲,無論是考還是舉子,都把目投向他們七個——沈默幾個早在路上商量好了……進來儘量低調點,以免招人嫉恨。但是瓊林社地鼎鼎大名已經如雷貫耳,甚至有人預測,這七人能連中,一同登上皇榜,真是想低調都不可能。

七人便只好分開,按照題名錄上所寫,找到各自的房師,行師徒之禮,以謝舉薦之恩,讓考和考生相互認識一下,這也是此次宴會地目的之一。

倒是巧了,徐渭和沈默選地同一經,且同一個房師,兩人便過去,規規矩矩的行禮道:“學生拜見老師。”

那房師姓馬,本來就生得富態,聞言便直接笑沒了眼,頻頻點頭道:“好好好,最彩的兩個學生,竟然都是本所點。”說著對沈默道:“你肯定是拙言吧。”

沈默點頭道:“正是學生。”

馬房師滿臉欣道:“你的文章確實好,我一特薦上去,兩位主考便一頭同聲道:‘解元來了,解元來了。’”

沈默謙虛笑道:“學生僥倖了。”

“不,你不僥倖,真正僥倖的是他。”馬房師指著徐渭笑道:“不怕你笑話,你的文章我讀了三遍,才品出真味來,覺獨一無二,實乃難得匠作!便推薦上去,結果副考大人不取;我又薦,他又不取,擡轎子一般接連三次,只好放棄。”說著呵呵笑道:“你真得好生謝主考大人,若不是他堅持搜落卷,將你重新拔起,而是隨意糊弄幾個,就絕對沒有你今次中舉的可能。”

雖然已經高中,但徐渭後背還是一陣冷汗直流,他原以爲自己不中解元是命不好,現在卻纔知道,這次能中舉人已經是大運了。

馬房師說著低聲音道:“主考大人還說,其實你的文章是寫得最好的,按理說應該拔爲前幾名。但管你文裡的個人見解太多,這其實是不合寫作規則的。若是得了高名次,回去不思進取,日後反而不。”

徐渭這才知道了背後的曲曲折折,這時廳外通傳大人駕到,他便與沈默回到座位上做好,長嘆一聲道:“可見我終於是轉運了。”

沈默笑著點點頭道:“否極泰來了。”但一雙眼睛卻迷了起來,因爲陪著二位主考而來的,竟然是布政使大人,而不是胡宗憲。

胡宗憲十分重視士林,這從他屢次招攬徐渭便可看出,那像這種場合他就更不應該缺席了。

這次是爲什麼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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