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若是在某方面做出名堂,甚至借此有了點名聲,那有關他的一切,都會被談論。
若他很會作詩,那人們會知道他作詩之前都喝什麼酒;若他在戰場上很會殺敵,那他□□駿馬的品種名號也會為眾人所津津樂道。
刀者也是這般,因為他很會用刀,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獨創四十九式海刀法有多麼妙絕。他那把云水刀在斬下對手頭顱之時,又是如何涌著淡青的暈。
但刀者之所以為刀者,并不止是因為他的刀有多快,相反,四十九式海刀縹緲溫吞,毫無尋常刀法的狠絕凌厲、大開大合可言。
傳說中,這套刀法是刀者年輕時在海邊所創,他尋了個斷崖,朝看云霧,晚觀落霞,日夜與水鷗鳥為伴。他面對海坐了兩年,終于悟出了這四十九式刀法。
它像極了大海,無窮虛無,包容一切。更像極了刀者本人,溫和從容,悲憫廣博。沒有人見過刀者怒,他就算在對待十惡不赦的亡命之徒時,仍舊是微笑和藹的。
但溫和之也能殺人,刀法不快,刀者用它殺人時卻很快。他救助過無數深陷絕之人,抹殺過無數罪惡滔天的靈魂,他的名聲同其他懷絕技之人比起來,可以說是好得不能再好。
人們說他一生從未錯殺一條命,所以他是真正的俠客,是唯一的刀者,而別人只配被稱為用刀的。
那把云水刀,現在雖早已失傳不知所終,但人們仍舊在懷念它和它的主人。
可惜今晚,這把絕世名刀無法綻放它獨特的、青幽的彩。
它的柄,被一只手握著,這只手比刀者的手要小上一圈,皮也白了些,骨節纖細,似乎并沒有揮砍的能力。
但刀者擁有的繭,一分不差。刀者所會的刀法,也爛于心。
刀者所沒有的凜冽殺氣,此刻全部充盈在眼中。
出刀!
一道新雪般的亮澤陡然閃過,如同凝聚了千萬年遠古雪意,比此時月更涼,瞬間照亮了這暗墻角。
更照亮了對手眼里的驚駭。
他往后一仰,險險避開這一刀,還未站定,左側已有新的刀風呼嘯而至。
一切只發生在轉瞬,第二招已是躲閃不及。
錚然一聲響。
是金屬撞擊的聲音,在寂夜中突兀響起。
泠瑯往后一翻,穩穩落在五尺以外,持刀的虎口微微發麻,口起伏著,整個軀如同一張繃的弓。
一柄劍出現在對方手中,方才他拔劍格擋住了那一招。
月下,二人沒有對峙很久。
下一刻,泠瑯縱躍起,云水刀在空中翻涌出的刀如波如浪,織就一張殺意綿綿的網。
刀氣鋪天蓋地而來,牢牢封鎖住所有對方可能后撤躲避的途徑,只要沾染上一分,便是綻開一口。
海四十九式,定清流,定的便是水中游移不定的暗流。
水流尚能定,更何況人。泠瑯這一招十分漂亮,利用了墻角不開闊的特,將這招威力發揮到了十二分,若是李如海見了都會贊嘆。
那黑人立于連綿刀網中,已經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他后撤半步,舉劍便刺。
泠瑯微微睜大了眼,清楚看見在漫天刀與皎潔夜中,對方劍鋒上的一點寒芒,像破曉時分的長庚星。
這顆星破開層層刀網,不過一瞬,已經映亮了眉心。
有意思。
泠瑯低喝一聲,在空中生生翻轉了方向,避開這樸實無華的一刺。
的網沒捕撈到任何,而他的劍并不打算放過。在泠瑯落地的下一刻,劍如電,裹挾著騰騰殺意,已經激而來。
泠瑯反手格住這一擊,刀面與劍相,又是嘩啦一聲響。
有意思,一邊拆招,一邊想,這人的劍很特別,每一招都十分簡單質樸,幾乎毫無花里胡哨的劍法加持。
但這并不會輕敵,反而讓興致盎然。
正如頂尖的山菌魚膾無需太多佐料調味,劍的揮刺有時愈簡單干凈,愈有無窮威力。這份簡單并不是來自于笨拙,相反,是得悟之后的返璞歸真。
至眼前這人的劍,絕無笨拙可言。
追趕,他便躲閃;狠厲,他便和;后撤,他的劍鋒卻立即殺氣森森,直取命門而來。
是個聰明對手,泠瑯再次躬躲過了一記揮砍,劍氣掃過后背,有一點刺痛和布帛破裂的聲響。
他看出了的難纏,當然,有這個自信在一出招便能讓對方警覺。所以他始終保留,始終克制,絕不冒險貪追任何一招。
因為一旦貪,便容易怯,而怯的時候,就是的刀見的時候。
他真的算聰明了。
泠瑯覺自己興了起來,他們已經拆了不下三十招,在月中,在墻下,他們互相追逐,頗有些纏綿不休的意味,但一招一式,都是要對方命的架勢。
殺意滾燙,心跳如雷,弄出的響卻是微乎其微,因為巡邏的人就在一墻以外,而林深,有數不盡的刀劍長矛在恭候。
他們無聲無息地糾纏試探,用刀鋒與劍尖,揮刺回旋之間,換著彼此的熱度和殺機。
后背有些涼,泠瑯猜想那里被劃破了一道小口,而對方的角也被斬得七零八落。覺自己在燒灼,每一分一毫,都在囂著對敵人鮮的。
但若真的能一刀砍死他,反倒會覺得惋惜,畢竟已經相當長的時間沒有這麼痛快過,此番快意實屬世間有。
月已高升,遠山林中傳來夜鳴,凄厲而詭譎。泠瑯在這兇兆般的鳴聲中借著墻面飛而上,在黑人抬頭的一瞬,凌空劈下。
刀鋒足有萬鈞之力,即使是巨石在其面前也不堪一擊。
黑人沒有任何猶豫,他就地往旁邊一倒,翻滾而出,堪堪避過了這雷霆般的一攻。
泠瑯要的就是這個瞬間。
下一刻,云水刀生生變幻出新的招式,鋒銳轉為連綿,刀如晨間薄霧,縹緲沉靜,緩緩而來。
海四十九式,朝時霧。
早晨的大海看上去往往是寧靜祥和,但淡薄海霧,卻藏有數之不盡的殺機。這招看似溫吞恬淡,但藏匿著無窮變幻,任憑對方或迎或避,它都能從容應對絞殺。
黑人已在霧里。
他顯然意識到這一招的玄妙,當下持劍而立,嚴陣相待,卻并沒有做出其余作。
泠瑯簡直要一聲好,因為假如他抬手,那斷的就是那只手,假如他后撤,那先的那只腳就會離開他的。
但他什麼也沒做,就提著劍站著。所以手和腳還長在他上,如果他不是個聰明人,那就是十足的幸運兒。
可惜,并沒有太多余地留給他這份小聰明,因為霧會圍攏,不會消散。
泠瑯在面罩之下的角已經勾起。
三個呼吸之,如果他還沒有反應,那會干脆利落地斬向他口,這冗長的一戰,便會落下漂亮句點。
一——
夜仍舊喚,月仍舊亮,對方仍舊巋然不。
二——
泠瑯覺自己全的脈都在沸騰,毫無疑問,他將是十分難忘的手下敗將。
三——
霧已經深濃到極,殺意已經繃到極。
看見黑人抬起了手,然后——
放在口邊,打了個呼哨。
尖利的鳴聲突兀劃破靜夜,驚得遠夜紛紛飛起。
泠瑯心中警鈴大作,他在呼喚幫手?在這里還能有幫手?難道是先前引開守衛的那人?
等等!
弄出這種聲音,怕先引來的不是別人,而是——
“誰在哪里!”
“在南墻,快去看看!”
紛的腳步聲,兵甲的撞擊聲,槍與矛的聲,由遠到近,正在層層暗中圍攏靠近。
泠瑯簡直要氣笑了,好,好得很。
同歸于盡,借刀殺人是吧,你不讓我活我也不你好過是吧!
咬牙切齒地看著黑人翻上墻,在離開之前,還居高臨下回首瞥了一眼。
好像在說,我要跑了,你還不跑?
好極了!今天不這廝吃上虧,就不李泠瑯!
火約,在衛兵來到之前,利落地兩步上墻,在他驚愕的眼神中,疾沖上前,手腕一翻,將云水刀狠命揮砍而出。
這一刀狠厲直接,已經毫無海刀法的綿綿韻致,它裹挾著滔天殺意破空而至。
連月都為之黯然失。
他一定覺得瘋了,大敵當前,竟然還有心思來不依不饒地追上一刀。
瘋狂的人往往難以招架,下一瞬,刀鋒功劃破了對方口,霧綻開,又如一朵極凄艷極麗的花。
是最鐘的彩。
這把聲名赫赫的刀,酣戰一夜過后總算見了。
泠瑯氣吁吁,持刀的手微微抖,此刻被一種類似于力竭后的快意著,想笑,卻是連笑意都沒力氣做出。
明月高懸著,對方于高墻之上踉蹌后退,墻下已有火人聲逐漸圍攏,在看不見的暗,或許無數□□已經對準了他們。
想,應該會很難忘記這一戰,很難忘記此時的味有多甜。
轉,足尖輕點,疾掠而去。
但下一刻,覺到了耳后風聲,有什麼東西在靠近!
什麼?他了這麼重的傷,怎麼還不跑?是不是瘋了!
泠瑯全然忘記剛剛到底是誰先發瘋,當機立斷,想矮匍匐于墻端,躲過后腦利風——
然后,腳崴了。
神行九式出神化的李泠瑯,上天地無所不能的李泠瑯,發了點燒,竟然在墻上崴了腳。
來不及慌,已經不控地往下跌去,與此同時,覺有什麼東西狠狠撞在了——
屁上。
泠瑯,被惱怒后的對手一腳踹下了墻,踹的還是屁。
在墜下去之前,在呼呼風聲中默然地想,這筆賬,必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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