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趙鞅的質問，趙無恤也不由得出了一冷汗，這趙鞅果然是位梟雄，一怒而諸侯懼，何況是他的家臣下屬，也只有董安於和尹鐸這兩位老臣敢他虎鬚。

無恤的表現還算好的了，他的副貳圉喜和牧夏則早已滾鞍下馬，稽首在地。

趙無恤斟酌著語氣說道：“父親，無恤沒有符令，未能調到戰車，所以才擅自做主，單騎而來……”

面對強勢的趙鞅，是不行的，先放低姿態絕對沒錯。

眼看趙無恤低頭認錯，嫡長子伯魯也乘機話道：“無恤年不更事，請父親不要責罰他……”

比起仲信和叔齊，他的確是位溫和厚道的長兄，趙無恤只能記在心裡，暗暗激。

但原本屬於伯魯的世子之位，他卻也會毫不客氣地奪過來，不會禮讓半分！

趙鞅卻不肯就此作罷：“爾等噤聲，讓他自己說下去。”

此時的趙無恤，心中飛速思考對策，前世那些關於趙鞅的故事在他腦海中一一閃現，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抓住了某個關鍵的點。

這位日後被尊稱爲“趙簡子”的趙氏宗主，並不是個保守的舊貴族。

相反，趙鞅十分好學，真正做到了不恥下問。他是晉國第一個在領地頒佈文法的上卿；也是中國一個宣稱，奴隸有軍功也可以賞、獲得封地的改革者。

唉，事到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他整理了下思路，解釋道：“父親，小子序，有罪，但是無恤並不覺得，單騎走馬是低賤無用。相反，我覺得它比戰車更適合狩獵與作戰。”

一石驚起千層浪，士大夫們都看了看自己華麗偉岸的戎車，又了那三匹看上去略顯薄弱的單騎，簡直難以置信。

趙鞅也有些懷疑，並不是他思想守舊，畢竟騎兵取代戰車，還要經過三百年的漫長曆程。

趙無恤指著馬背上的馬鞍道：“父親請看，無恤在廄苑時，突發奇想，做出了這一件，名爲馬鞍，從此騎手在馬上可以穩如磐石，鬆開雙手也不會輕易落馬。”

小謀家叔齊越聽越覺不妙，事隨著趙無恤的那一鞭子，開始離了他的預想。他正算計著自己是不是要說點什麼，然而從小被家師、家傅灌輸戰車優越論的趙家老二仲信，卻第一個聽不下去了。

仲信義憤填膺地指著無恤斥責道：“荒謬！狩獵作戰，以堂堂正正之師佈陣，戎、多、車右三人各司其職。這是上古以來的傳統，你爲卿族君子，不務正業，卻去研究單騎馬，何統？”

趙無恤不卑不地反駁說：“仲兄此言差矣，無恤要是真的對馬匹馬不上心，那纔是數典忘祖呢。”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

“仲兄可不要要忘記了！我趙氏的祖先伯益、費昌、造父，都是做什麼的？”

趙仲信頓時啞火了。

伯益是嬴姓上古先祖，因爲擅長養育馬匹牲畜，被舜帝提拔，賜姓嬴，授予封地；費昌是殷商勇士，善於駕車，曾載著湯武參加了滅夏桀的鳴條之戰；趙造父則是西周時的大夫，穆天子西行前往崑崙山，幽會西王母時，就用他爲戎，據說三天三夜就能往返兩萬裡。

可見，趙氏的歷史，無不與馬匹息息相關，甚至是趙氏的老親戚秦國人，祖上也是靠著秦非子爲周孝王牧馬而闊起來的。

這趙氏子嗣瞧不起老祖宗的看家本領，可不是“數典忘祖”麼。

趙仲信又在擅長的趙氏典故上，被他向來瞧不起的無恤搶白得灰頭土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無恤倒是清楚得很，比起仲信，他今天要過的，可是趙鞅那一關。他索再次翻上馬，持弓左右比劃，展示了幾個高難度的作。

“父親請看，若是能在狩獵中擁有一支騎兵卒伍，便能策馬越過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河水，追逐獵，何樂而不爲？”

說這話時，無恤一邊眼去看趙鞅的臉，發現他須不抖了，看來怒氣已經消散，他正曉有興趣地看著馬鞍，以及馬背上的無恤。

其實剛開始時，趙鞅是準備過來好好教訓下這個序的賤庶子的，甚至想把他扯下馬來，綁在戰車後拖上一陣子。

然而接下來，年輕的無恤卻說出了一番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春秋之人好言志向，當趙無恤拿自己與晉文公、趙宣子相提並論時，趙鞅便開始對這個“賤庶子”刮目相看了。

他以往對趙無恤沒有任何關注，甚至有些厭惡疏遠。但此刻，那單騎走馬的健壯年，雖然還長著張稚氣未的娃娃臉，卻有一昂揚向上的氣魄，能看出，日後必然是一員善戰猛士。

和年輕時候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像啊？

也虧得他過去十多年對趙無恤幾乎沒有關注，不清楚他的脾言談，否則肯定會對兒子前後的格劇變大生疑竇。

此時趙鞅才之心頓起，卻對趙無恤所說的話依然有些不確信，於是他低頭問自己的戎：“子良，我這庶子說的頭頭是道，你覺得如何？只更換了一件馬，單騎走馬就能有如此效果？”

雖然趙氏世代善馬，可畢竟做了幾百年養尊優的卿大夫後，祖傳絕技有些生疏了。

可下大夫郵無正卻是玩馬的專業人士，號稱再世伯樂，對馬匹脾用途比對自家牀上的妻妾還悉。

長著一張絡腮鬍臉的郵無正剛纔一直在瞇著眼睛觀看，他評價道：“主上，小君子說的沒錯，車陣行遲緩，這是缺點，而單騎快速敏捷，這是優點。我認爲，可以讓騎士作爲大部隊的眼睛，用來偵察警戒，跟蹤追擊目標，襲擊散流竄的獵敵人。”

見玩馬的專家郵無正沒有否定趙無恤，趙鞅也作爲了決定。

“既然如此，你做出了這馬鞍，也算有小功勞，我就暫時饒了你序之罪！”

這回，到趙仲信和他的戎何傻眼了，事就這麼一筆揭過啦？

無恤鬆了口氣，總算忽悠過了便宜老爹。

但尚不服氣的趙仲信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他立刻向趙鞅請命道：“父親，空口無憑，獵場上方能見真章！車與騎孰優孰劣，可否讓我與無恤比試比試？”

這個建議正中趙鞅下懷，而且要比試，索四個兒子都要參與進去！他便手持銅鉞，開始指揮車隊。

“家司馬，聽我號令，重新列陣。伯魯，你爲中軍，仲信、叔齊爲右矩，無恤爲左矩。”

“你既然把單騎走馬誇的這麼好，那就讓孤看一看，你能獲取多獵，若是比你的兄長們，可別怪爲父懲罰。你們三人也不可謙讓，都給我盡全力去追獵，要是輸給了一個十二歲的孺子，今天就給我著肚子回家！”

衆人凜然應諾：“唯！”

只有趙無恤在腹中暗暗抱怨了一句：“其實我八月時就滿十三了……”

……

宋國大司城樂祁遠遠看著這一幕，他偏過頭問自己的車右，同時也是重要的宰臣陳寅：“子虎啊，你看趙氏之師如何？”

表字子虎的陳寅著已經由散而迅速變爲整序的趙氏車隊，回答道：“僕臣以爲，若是趙鞅在，或者他的宰臣董安於在，趙氏之師就是虎狼。若是趙鞅不在，並且沒有一個好的宗主來統領，趙氏就是一盤散沙！”

“所以，雖然範鞅貪婪而鄙陋，但主上若是想轉而與趙氏好，依僕臣看來，爲時尚早啊……”

樂祁嘆了一口氣，這次出使，他深知晉國政出多門，公室羸弱，勢必不能護宋使周全。一旦踏上晉國國土，就會爲六卿各方勢力爭奪的對象，不得不在他們之中做出選擇，這一來就如同了箭雨刀林，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所以，他纔會在幕僚姑布子卿爲此行算出了個兇卦後，毅然指定了大兒子爲家族繼承人，要是自己有什麼好歹，家中至有人照應。

而另一個家臣陳寅的建議是，要不咱就著鼻子，在六卿之中擇一強者攀附算了。

只是六卿之中，究竟誰是強者？範氏目下爲執政，但年事已高，不知道還有幾年好活；而趙鞅年富力強，作風強，也不可小覷，但就算範鞅明天就死了，晉國執政也是知氏，不到他。其餘中行、韓、魏，也沒一家是好糊弄的。晉國形勢複雜如斯，竟如同被重簾遮斷，不能窺其面貌。

更何況，宋國好歹也是微子之後，天下尚存的唯一公爵國，周天子尚且以賓客之禮相待，如今竟淪落到侍奉外國卿大夫的地步了嗎？在來之前，樂祁心中還是存著一僥倖，希能堂堂正正地與晉侯修盟，再將這份盟書明正大地帶回宋都商丘。

誰想，剛到了晉國，範氏和趙氏就在朝堂上明爭暗鬥，把宋使牽連了進去。範鞅失去外之權後把氣撒到他們頭上，愣是不讓晉侯接見宋使。至此，爲了完使命順利回國，樂祁就不得不依靠趙氏幫助了。

此時，趙鞅的戰車已經轉了回來，他賠罪道：“小兒輩們胡鬧，讓樂伯看笑話了。”

樂祁對陳寅微微搖頭，表示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他和趙鞅又謙虛了幾句，兩位卿士並排進獵場。

趙鞅命令管理獵場的虞人，以牛、羊、豬三牲祭祀此地的山神水主，然後吹響鹿笛，開始狩獵。

他又吩咐人前往介子推墳冢一帶，看看有沒有樂伯幕僚姑布子卿的下落，若是還在，就邀他前來飲宴。

虞人應諾，又湊到趙鞅邊道：“主上來的正巧，今年秋膘鹿，近日僕臣還看到一隻白的麋鹿進了獵場，可惜它警惕極高，追捕數次都無法抓獲。”

白的麋鹿？曉是趙鞅和樂祁見多識廣，聽罷也不免容，這可是舉世罕見的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