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子也看出師弟臉不對, 沉道:“阿毓,你明日一早便要遠行,早些回去歇息吧。”
蘇毓“嗯”了一聲, 卻坐著不,反而瞥了一眼丁一道:“丁公子遠道而來,想必也乏了。”
這話說得直白, 丁一不能裝作聽不懂,只得起行禮:“晚輩先告退了。”
云中子知道師弟有話要說,便道:“你先在客館下榻幾日, 待赤峰的房舍修葺收拾好,再搬過去。”
說著來傀儡人, 吩咐道:“帶丁公子去恒峰。”
又對丁一道:“有什麼不明白的,隨時來問為師, 或者問你幾個師兄師姐,不必拘束。”
丁一道了謝, 再次向眾人施禮告辭, 深深地看了小頂一眼,然后跟著傀儡人退了出去。
蘇毓看見他熱切的目在小徒弟上逡巡, 越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待人離開, 他若有似無地瞟了徒弟一眼,只見這向來沒心沒肺的小傻子一反常態,垂著眼簾,耷拉著角, 一看就是在心虛。
小頂的確是在心虛,卻與師父猜測的大相徑庭。
心里藏不住事,又不喜歡騙人,守著天書的已十分勉強,如今丁一了的小師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看出芯子換了人可怎麼是好?
蘇毓凝視徒弟片刻,淡淡道:“你先回掩日峰,為師與你師伯有話說。”
小頂正想回去仔細讀讀天書,聞言求之不得,便即乘著師伯的紙鶴回了掩日峰。
徒弟走后,蘇毓垂下眼眸,將手里半杯冷茶一飲而盡,皺了皺眉道:“丁一此人的底細,師兄可曾查過?”
云中子道:“他師父樂酣道長高風萬古、不偶于俗,與我有上百年的,但卻從未請托過我什麼事。他臨終前將修為傳與此子,又修書將其托付于我,這年品行與才智定然都有過人之。”
他頓了頓道;“方才我與他一席長談,這丁小郎有丘壑,聰明穎悟,是上佳之材,我收他為徒,固然有故人托孤的緣故,但與他本的天資和心也不無干系。”
蘇毓冷哼一聲道:“我看不過勉強算個中材。”
云中子一噎,這都只能算中材,難道都像你一樣?
他無可奈何道:“即便如此,也算難得了。我也不過是個中材,收個中材徒弟正好。”
蘇毓忙道:“師兄不必妄自菲薄。”
云中子擺擺手:“我自己的斤兩還不知道?”
蘇毓道:“我并非此意。只是師兄破格收徒,有失公允,弟子們難免心生怨。”
云中子簡直被他氣笑了,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徒弟怎麼來的,這不是只許州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蘇毓也想到自家徒弟,悠悠道:“蕭頂短短數月便修元嬰,自與旁人不可同日而語。”
云中子一哂,說得像是慧眼識珠,當初為什麼收的徒弟自己忘了?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師弟的臉:“你和這丁小郎君,可是有什麼過節?”
他雖目下無塵,也不會去難為名不見經傳的晚輩,偏偏對這年郎橫挑鼻子豎挑眼,可想而知是因為什麼緣故。
蘇毓挑了挑眉;“我與他能有什麼過節。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大衍、太璞狼顧虎視,我又不得不遠行,此時讓不明不白的人混門,我不能安心。”
云中子疲憊地了眉心:“這卻不必擔心,那孩子生怕不能自證清白,再三懇求我對他施搜魂咒。若有不軌之心,他又怎麼敢讓人搜魂?”
蘇毓一怔,這倒是始料未及。搜魂通常用于俘虜和重罪之人,請人搜自己的魂,便是將心底的私都攤開給人看,換了他是決計不愿意的。
這姓丁的小子,為了接近他徒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可見心機之深。
他冷哼了一聲:“許是他料定師兄為人寬厚仁善,不會當真搜他的魂。若是問心無愧,又怎會想到搜魂?”
云中子定定地看了師弟一會兒,忽然想起丁一方才看小頂的眼神,約明白了些什麼:“小毓,莫非你……”
蘇毓心頭一凜:“我沒有。”
云中子乜他一眼,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蘇毓見師兄心意已決,知道他最重道義,再說也是白費口舌,只得起告辭。
回到掩日峰,院子里靜悄悄的,小傻子閉著房門,也不知在忙什麼。
他回到東軒打坐,剛閉上眼睛,丁一的眼神便浮現在他腦海中,一邪火竄上來,燒得他坐立難安。
“蕭頂,睡了麼?”他轉過沖著墻上的小圓道。
小頂剛翻完天書,正打算去沐浴,聞言道:“師尊,我還沒睡呢,你找我有事?”
蘇毓想了想道:“換裳,跟我出趟門。”
小頂不明就里:“大晚上的去哪里啊?”
“藏書塔。”
小頂越發莫名了,都到睡覺的時辰了,這會兒去藏書塔做什麼?
不過師父有令,也只能跟著去。
兩人騎著紙鶴到了紫玉峰,一前一后進了藏書塔。
蘇毓徑直帶著徒弟去了十二層。
小頂環顧四周,這一整層都是元嬰期的心法典籍,是看一眼就頭暈目眩。
蘇毓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時不時一卷書放進乾坤袋里,小頂在后面默默數著:“一卷,兩卷,三卷……”
約明白這些都是功課,師父每一卷,的心尖就哆嗦一下,數到二十八卷,小心翼翼道:“師父,夠了吧?太多看不完……”
蘇毓乜一眼:“此去西極,一來一回至三四個月,我不在你邊,功課也不可落下。放課后不許在外游,回家練劍、煉丹、讀書,書房、丹房任你出,缺什麼藥材,自去靈藥庫取。”
頓了頓道:“為師白晝趕路,夜晚無事,便可傳音考校你的功課。”
“不用了吧,”小頂慌忙道,“沒事傳音,多浪費靈氣呀。”
蘇毓了一眼:“無妨,托蕭姑娘的福,蘇某氣海充盈得很。”
小頂:“……”
蘇毓一邊說,一邊在書架之間信步,幾句話的當兒又往乾坤袋里塞了十幾卷書。
小頂哭無淚,還以為師父不在幾個月,能松散松散筋骨,誰知道課業反而更重了。
“師尊你索帶我一起去西極吧。”至白天的課不用上了。
“不行。”蘇毓斬釘截鐵道,無論如何,徒弟的安全是首位的。
蘇毓取了二百八十卷書,方才罷手:“這一層差不多了,劍譜在三十七層,還有四十九層的藥譜……”
取完書,蘇毓把乾坤袋給徒弟。
小頂接過來,雖然乾坤袋沒什麼分量,但覺得自己像是扛著一座大山。
“業于勤荒于嬉,”蘇毓掀掀眼皮道,“眼下正是刻苦用功的時候,切莫讓別的事分了心神。”
給徒弟留了三年也念不完的功課,蘇毓總算安心了些許。
翌日清晨,他帶著四個傀儡人和螣蛇阿銀,啟程前往西極。
……
掌門收徒之事不脛而走,第二日便傳遍了整個門派。
蔣寒秋和葉離等人在法會上見過丁一,對這小師弟的印象不錯。
一個默默無名的小門派弟子,一躍而為掌門的親傳弟子,許多外門弟子頗有微詞,直到聽說他在十洲法會上取得金丹期優勝,又見他謙和有禮,進退有度,這才慢慢放下了芥。
小頂空將天書從頭到尾細細翻了兩遍,丁一的確只出現過那一回——他帶走小頂,最后留下一包帶的糖蓮子,從此生死不明,到結尾都不曾出現過。
書里丁一設法混歸藏帶走小頂,便是連山君去西極的時候,這巧合讓與些許不安。
但轉念一想,書里和現實頗有不同。其一,書里他悄悄混歸藏,如今是明正大地拜云中子為師;其二,書里小頂替連山君療傷弄得虛弱,丁一才要帶走,如今強健,并沒有這回事;其三,書里小頂是自愿跑的,如今自然不愿意跟他走,何況變了鮫人,丁一就是想綁走也不行。
這麼一想,小頂心下稍安,不過還是盡可能地繞著小師弟走,免得他看出端倪。
白天上課,一放課便回掩日峰練劍煉丹、背誦典籍,甚至還要習字——因為師父嫌的字太丑了。
蘇毓言而有信,說要包攬的功課,絕不隨便糊弄人,每晚一到戌時便傳音過來,風雨無阻,雷打不。
有一次小頂甚至聽見師父那頭聲音嘈雜,有兵刃相擊聲和慘聲,顯是在跟人打架,但他還是從頭到尾不間斷地講足了一個半時辰的課。
托師父的福,和新門的小師弟,實在也沒什麼機會相。
丁一雖然也在紫玉峰上學,卻不用和新弟子們一起打基礎——因為他基扎實、悟過人,讀了幾本典籍,便將昆吾派的道法與歸藏的心法融會貫通,直接去和門五六年的老弟子一起上課去了。
兩人偶爾在上課放課時遇見,也只是點個頭打個招呼,與陌生人無異。
這一日放課后,小頂把書卷、筆墨和符紙等收進乾坤袋里,正要騎上大紅回掩日峰溫書,眼角余忽然瞥見一人正穿過人群,快步向走來,不是丁一卻是誰?
佯裝看不見,果斷上背準備開溜。
丁一卻不給逃走的機會,住:“小師姐,請留步。”
這麼一來,小頂也不能裝聽不見了,只得著頭皮轉過:“小師弟,有什麼事麼?”
丁一看了眼四周道:“可否借一步說話?”這會兒正是放課的時候,弟子們蜂擁而出,云臺上十分熱鬧。
小頂遲疑道:“我還要回去溫書……”
丁一抿了抿,長長的眼睫垂下,神黯然:“只是與小師姐說幾句話,不會耽誤你很久。”
小頂見他這副模樣,有些不落忍,便點點頭,跟著他走到偃月湖邊,這一人雖,視野卻開闊,不時有三五群的弟子從不遠經過。
小頂佯裝若無其事地寒暄:“小師弟在赤峰住得可好?”
丁一定定地著的眼睛:“你為何躲著我?”
小頂最不擅長騙人,頓時臉一紅:“我沒有啊……”
丁一淺淺一笑,也不穿,從腰間的百寶囊中取出一串用紅繩系在一起的油紙包:“住小師姐沒什麼別的事,只是想把這個給你。”
小頂卻不去接:“這是什麼?”
丁一道:“是我途徑平洲時買的果脯餞,有你最吃的松子、糖蓮子和漬李子……”
小頂平素最喜歡這些零,一聽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但卻搖搖頭:“我不吃這些了,你收著自己吃吧。”別人送的都可以收,只有丁一送的不能收,因為這不是送給的。
丁一眼神一黯:“你以前很吃的,小時候沒到過年的時候,你爹爹都會從城里置辦這些待客,有一回你……”
小頂歉然道:“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
丁一的眼神比那微風吹拂下的湖水還要溫:“無妨,你不記得,我可以說給你聽。”
頓了頓道:“只說開心的。”
小頂有些尷尬:“小師弟,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想知道了。”
丁一微微一怔,旋即道:“方才是我失禮了,請小師姐見諒。”
小頂抿抿道:“我先回去啦,有人等著我呢。”
丁一站在原地目送離開,直到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水霧中,他仍怔怔地站在湖邊,手里提著那一串送不出去的油紙包,在風里沒著沒落地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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