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瑯怕君令歡凍著，本要讓留在房中，改天再學琴。可君令歡不依，見著下雪了更加興，要跟君懷瑯到院子里彈琴。

君懷瑯向來拿沒辦法，只好讓宮伺候著喝了碗熱湯，又給裹上了狐皮披風。

待兩人在亭中坐定，君令歡抬起頭看向亭外，不由得嘆道：“真好看啊！”

君懷瑯順著的目看去，就見亭子金的琉璃瓦飛檐上紗幔飄，亭外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天上大雪紛飛，飄飄揚揚地往下落。

君懷瑯卻忽然想道，不知道那片楓林，此時是什麼模樣呢？

他腦中又不控制地出現了那雙琥珀的眼。他淡淡收回了目，將手按在琴弦上，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君令歡雖然喜歡雪天，卻是畏寒，沒彈幾下就凍得不出手了。卻仍不愿回去，撒著偎在君懷瑯邊，讓他彈琴給自己聽。

君懷瑯向來拒絕不了這小姑娘的要求。

于是，薛晏來時，還未走進鳴鸞宮的宮門，就聽到了悠揚頓挫的古琴聲。

約是十天之前，他收到了圣旨，要將他過繼到淑妃膝下。薛晏不必細想，就知道是淑妃在宮中得罪了什麼人，教人家想方設法地把他這個煞星塞進淑妃的宮中，定是要鬧得犬不寧。

清平帝的圣旨里還裝模作樣地關心了他兩句，讓他養傷為重，擇日再搬到淑妃宮里。

薛晏知道，肯定是淑妃不悅，在宮中鬧得厲害，不然清平帝也不會另外關照，讓他先在自己宮中養傷。

薛晏略一盤算，就知這個沒腦子的淑妃能得幫上自己的忙。他象征地養了幾天傷，恰定在今天，收拾起了為數不多的行李，帶著進寶一人，跟著鳴鸞殿來接他的人來了新的住。

清早天還沒亮，宮中已經飄飄揚揚下了半夜的雪，此時漢白玉的地磚上積了厚厚一層。薛晏踏著雪，默不作聲地行在宮道上。

今日尤其地冷，薛晏沒有冬，只穿著薄薄的一袍。進寶跟在他邊，將幾秋裝一口氣全套在了上，裹得像個臃腫的大粽子，卻仍在不停地發抖。

“主子，您不冷啊？”進寶不由得小聲問薛晏道。

薛晏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語。

他自生活在燕地，那兒比長安冬早得多。燕地貧瘠，又養了許多兵馬，到了冬天，沒有冬寒是常有的事。

他七八歲時就被燕王養在軍營中，吃穿用度與普通士兵沒有半點區別，也都忘了自己過了多個刺骨的冬天。

甚至他剛進軍營的那一年，軍中關于他煞星的流言甚囂塵上，他營的第一天，就被幾個兵油子按在雪地中毆打，凍得渾都失去了知覺，連疼都覺不到了。

不過這種境況他沒熬幾年，軍中就沒人打得過他，也沒人比他更心狠手黑。他也習慣了一整個冬天都穿著結冰的鐵甲，反倒不覺得有多冷。

很多痛苦都是可以逐漸麻木習慣的，比如說寒冷，比如說世人的厭惡與排斥。

進寶見薛晏不說話，也不敢再搭腔。

他被以全家命做要挾，趕鴨子上架地認了這個主子，本就知道他沉可怕。接多了他才知道，他主子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就這麼一個不怕疼、不怕冷，獨自在暗籌謀布局的人，對自己尚且這麼狠，對別人能不狠嗎？

進寶除了什麼都聽他的，指他保住自己一條小命之外，也沒什麼能做的了。

走在前頭的宮人是鳴鸞宮派來的。不過是個宮，卻穿著厚實講究的錦緞冬，發間步搖搖曳，頭都不回，連背影都著一倨傲。

引著薛晏走到了鳴鸞宮外，隔著宮墻，便聽到了古琴聲。

是很清悠揚的曲調，平緩而悠遠，像是天上的仙長在云中奏的古樂。那宮聽到樂聲，揚著下回頭，神里出一與有榮焉的傲氣。

“是世子殿下在彈琴呢。”說。“世子殿下可是娘娘家中的人，你來了這兒，可切莫沖撞了他，否則娘娘定不會輕饒了你。”

就仿佛面前的不是個皇子，而是個寄人籬下的奴才似的。

薛晏沒有言語，倒是旁邊的大粽子進寶一邊揣著手發抖，一邊點頭哈腰地應是。

那宮抬著下，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徑自進了鳴鸞宮。

進寶一手挎著行李，連忙幾步上前，給薛晏開門。

薛晏抬，踏過了鳴鸞宮鏨金的朱紅門檻。

一進門，那琴聲便更清晰了，宛如一道泠泠的泉水淌過山澗，不經意地從他側流過，地在他耳邊輕輕一繞，勾得人心。

薛晏往那個方向看去。

即便變不驚如薛晏，也愣了愣。

竟是那個小爺？

簌簌的落雪中，他坐在雕漆描金的亭子里，四周輕紗繚繞。他今日裹了一件純白披風，領口綴著的狐，將他暖融融地包裹住了。

他側依偎著一個小姑娘，此時正靠在他邊撒。他凍得骨節泛紅的修長雙手落在琴弦上，樂聲從他指下緩緩淌出。他垂眼側目看著那小姑娘，眼中是薛晏從來沒有見過的笑意。

寵溺而，帶著種淺淡卻引人沉溺的溫度。

就在這時，小爺不經意地一抬眼，目正好同他對上了。

他笑容未收，眼里的笑意突兀地撞了薛晏的眼中，像是在沖薛晏笑。

而溫暖，且沉靜深邃，似有一陣無形的暖意，將薛晏整個人地裹了進去。

薛晏竟沒來由地脊梁一麻。

從來沒有人會用這種眼神看他。這眼神驟然撞到心口上，有種陌生而奇異、卻帶著致命吸引力的。即便薛晏不愿承認，他的心口還是重重跳了兩下。

不過立刻，那眼神就染上了疑和訝異，方才的笑意，片刻就消散不見了。

薛晏像是個僥幸到了財寶的賊，不過竊喜了片刻，就被失主盡數奪回，重新變得一貧如洗了。

薛晏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有幾分可笑。

但與此同時，他心中居然升起了幾分掠奪的沖。

他忽然有點想知道，如果能將那般溫存的笑容搶來，讓他一輩子都得這般對著自己笑，會是怎樣一番形呢。

薛晏的脊梁沒來由地又有些麻，帶著發熱的意。

君懷瑯同他對視了一眼，有些詫異，接著側目跟側的宮說了些什麼。

方才引著薛晏來鳴鸞宮的那個宮走了幾步，見薛晏沒跟上來，不耐煩地回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跟上！”

薛晏收回目，淡淡看了那宮一眼。

那宮原本正站在原地跺腳呵手，驟然對上那雙琥珀眼睛，居然驟然一冷意涌上心頭。

像是與兇對視了一眼一般。

接著，便見薛晏走上來。他重傷未愈，步伐很慢，待走到宮邊時，淡淡提醒道：“還請這位姑姑帶路。”

這宮回過神來，再看他，仿佛方才的恐懼都是幻覺。

宮定了定心神，重新轉過去，頭也不回地領著薛晏向西側那間最偏僻的偏殿走去。

路過正殿時，他聽到了里頭瓷碎裂的聲響。

那邊，君懷瑯同宮談完，才知道今日是薛晏搬來淑妃宮里的日子。他這幾日聽淑妃發脾氣，卻不知薛晏竟來得如此之早，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再抬眼，薛晏已經不見了。

他想起剛才，薛晏穿的還是秋日的袍。按說有皇子搬來，鳴鸞宮無論如何都應當歸置一番，給他收拾住，再為他添置用品。

可今日鳴鸞宮除了派了個宮來接他以外，一切都照舊。甚至宮中的主子閉門不出，還在屋子里發著脾氣呢。

君懷瑯心里像是堵了一團濡的棉絮，有些不舒服。

就在這時，有個宮走上前來，笑著給他們二人上了兩杯熱茶。

“亭中風大，世子殿下和大小姐喝杯茶暖暖子吧。”說道。

君懷瑯一抬頭，就見是淑妃邊的點翠。

點翠從小跟在淑妃邊，君懷瑯小時候對也是有些印象的。他端起茶對點翠道了聲謝，接著隨口問道：“點翠姑姑，方才搬進來的，是五皇子？”

點翠說道：“是啊，是陛下的旨意，要將五皇子送到娘娘宮中養。”

君懷瑯又說：“怎麼這幾日宮中都沒有靜，倒是突然的。”

點翠笑了笑，說道：“娘娘不喜歡他，所以不愿聲張，不過該安排的也都替他安排好了。”

說到這兒，點翠嘆了口氣，說道：“娘娘就是太想要個孩子了。之前說想要養個皇子在邊，奴婢勸了，娘娘卻聽不進去……卻沒想到皇上竟將五皇子過繼給了娘娘。那五皇子那麼大歲數，怎麼能娘娘母妃呢。”

說到這兒，又頗為擔憂地嘆了口氣。

君懷瑯的眼神里卻浮現出狐疑的神。

淑妃自己要求的？點翠勸了，卻不聽？

淑妃那夜分明同自己說，是點翠勸收養一個皇子，才真正了心思啊……

可如今從點翠口中說出，卻像是在撇清什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