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來，遙遠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舊寒冷難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堅冰未化，蕭索長風中，唯有一個黑袍人如墨點一般點在一片枯孤寂的縞白里。

　他靜靜負手立著，若不是長風帶他的袂與銀發，恍惚間還讓人以為他已被這寒冷凍為一塊堅石。

　山河不語，他亦是沉靜，直到頭頂明月將沉，他方才微微了角：“有人說了你會說的話。還有和你相似的名字。他說我錯了。”他頓了頓，垂下眉目，看著腳下冰面，“我當然錯了。”

　從六年前他決定留在北境開始，就錯了。

　甚至更早，在馭妖谷遇見紀云禾時，在十方陣中隨一同躍深淵之時，就錯了。更甚者……他當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本就不該去救一個人類，一個被封號為順德的公主。

　這一場人世糾紛，本該與他，毫無干系。

　但是……

　他轉離去。

　“錯了便錯了。”

　他的聲音和影逐漸消在一片風雪素縞之中。

　……

　死里逃生之后，阿紀理智上認為，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北境，帶著姬寧南下，到時候尋個安穩的時機，把姬寧趕走，還是能繼續在人世中求自己的安寧。

　但很奇怪，昨日見過那鮫人之后，阿紀卻還想再見他一面……雖然……上一次見面，他就把打得吐。

　那個鮫人很危險，不該靠近他，但是……

　阿紀腦中倏爾回憶起昨日，他離去的背影。他離開時，所有人都在慶幸自己的死里逃生，而他卻像背對著所有生機希，獨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紀覺得……他很可憐。

　“哎！阿紀，問你呢？”桌子對面的盧瑾炎拿著酒壇“篤”的往桌上一放，“之后你怎麼打算啊？”

　阿紀這才回神。

　與姬寧昨日被蛇妖安排著在馭妖臺外的客棧里住了一晚，今日還沒到正午，盧瑾炎便扛著兩壇子酒來找了。

　阿紀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這麼一壇，我什麼打算都白打算了，撤了，給我拿茶來。”

　姬寧也小聲的了句話：“我也喝茶……”

　“你們國師府的人什麼德我知道，不強迫你喝酒。”盧瑾炎一邊嘀咕著，一邊從旁邊拿來兩個陶大碗，給阿紀和姬寧一人倒上了一碗茶。“但你一個妖怪，不喜歡吃喝酒，到喜歡喝茶？你怕不是跟著哪個清心寡的馭妖師修行的法吧？”

　阿紀笑著端起茶碗：“我還就是跟馭妖師修的法。”

　盧瑾炎一聲嗤笑：“你騙誰呢，你一個狐妖都修出四條尾了，這本事要是馭妖師教的，那整個天下都該知道那馭妖師的名字，你倒是說說呀，誰這麼好本事？”

　阿紀在心里嘀咕，林昊青的名字，還真就是整個天下都知道呢。只是不能在這兒說……

　喝了口茶剛想搪塞過去，忽然，后傳來一陣路人的驚呼，接著，一個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也好奇，是誰教的。”

　所有人的目霎時被這聲引了過去。

　盧瑾炎與姬寧但見來人，霎時面一白，阿紀剛喝進里的茶又吐回了碗里，一轉頭，來人黑袍銀發藍眼睛，便是那聞名天下的鮫人標配……

　“尊……尊主……”盧瑾炎屁一歪，撲通一聲摔坐在了地上。姬寧也立即一連退了三步遠，在角落蹲下了。在這般氛圍下，阿紀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怔怔的看著長意。

　邊的人都悉數躬行禮：“尊主……”

　只有阿紀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前比劃了兩下，實在沒搞懂這個禮到底是怎麼行的，最后只得依樣畫葫蘆的，不倫不類的把左手放在前：“那個……尊主……”

　阿紀垂頭，心道，這兩個字喊出來，還真是莫名的別扭……

　長意看著阿紀的腦袋：“起來，今日我也是來喝茶的。”

　他說著，自顧自的走到了紀云禾對面的位置……

　這一張桌，三方都有人坐過，唯有他那位置是一直空著的。他一落座，邊的路人霎時跑了個干凈。

　長意轉頭，看了眼還呆呆的盧瑾炎和姬寧：“你們不坐了？”

　“我……我尿急！”盧瑾炎急中生智，跳起來，捂了，“哎，對，嘿嘿我尿急！”他立即邁跑了，蹲在墻角的姬寧也巍巍說了句，“我也急……”然后也連滾帶爬的跑了。

　只剩下桌子對面站著的阿紀。

　長意好整以暇的抬頭看：“你呢，急嗎？”

　阿紀打量著長意的神：“我可以急嗎？”

　“最好不急。”

　然后阿紀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說著，心里卻犯嘀咕……

　這尊大神，昨日看著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邊孤鷹，今日是怎麼就落到他們這簍子里面來了……難不，是昨日要他們的命沒要，回去輾轉反側不甘心，今日還是特意來找他們麻煩的嗎？

　“尊主……”

　“接著說。”

　“嗯？”阿紀被打斷得有點莫名，“說什麼？”

　“是哪個馭妖師，教的你這本事？”

　竟是還記著這茬……阿紀琢磨了片刻，見到這鮫人會有莫名的緒波，可見他們之前定是認識，但林昊青不想讓鮫人認出，也不想讓見到鮫人，可見林昊青和這鮫人的并算不上多好。

　阿紀沒打算現在就把自己的師父賣了，于是不聲的撒了謊：“我逗盧瑾炎的，我這本事，都是自己學的。”

　說來也奇怪，當著這鮫人撒謊的覺……竟然也有幾分莫名的悉……

　以前，和這個鮫人的糾葛，莫不是騙了人家什麼貴重的東西？難道是個賊嗎……

　阿紀這方在琢磨，那邊長意也緩緩給自己倒了碗茶，抿了一口，茶葉的苦味道在齒間蔓延開，他看著茶碗，繼續問道：“哦，那又是何時修人型？二尾得何機緣而，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應當有許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說。”

　言罷，他幽藍的目才轉到阿紀上。

　阿紀被他冷冽的目盯著，張了張：“我……”終于道，“尿急……”

　“去吧。”長意放下茶杯，“回來說也一樣。”

　阿紀推開茶碗，也忙不迭的往客棧后面跑了。一離開，只剩長意一人獨自坐在客棧大堂中間，四周除了小二再無他人。

　小二和掌柜眉眼流了許久，終于，掌柜走上前來，陪著笑問：“尊主……前些日子打南邊來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給您換換？”

　長意轉頭看了掌柜一眼。

　自打冰封紀云禾以后，長意已經許久沒有記住邊人的長相了，他們在他眼中都是一張模糊的臉，今日見的與昨日見的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他們上的標記，他的侍從，謀士，軍將……

　但今日，他卻將這個掌柜的臉看清了。

　他臉上壑深藏，是飽經人世滄桑的印記，掌柜的眼中帶著的討好與卑微是他心恐懼的證據，他在害怕他，但又不得不服從他。

　長意轉過頭來，轉了轉手中未喝盡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這個阿紀的人擲地有聲的叱問尚在耳邊——“我看你這鮫人，是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風，怕是全然對不住那些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頭，將手中茶一飲而盡。

　“不用了。”他聲淡淡的道，“這茶很好。”

　掌柜一驚，眨了一下眼：“哎？這茶……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柜的著腦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覷。而這方長意一邊又給自己倒了碗茶，一邊耳朵了，他敏銳的聽力聽見客棧后面，三個人嘰嘰喳喳的討論著。

　盧瑾炎空茫然的問著：“怎麼辦？”

　“我們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寧問。

　阿紀抓了抓頭發：“那個……妖怪……怎麼說呢？我想想……唔……”聲倏爾鎮定下來，“算了……我們跑路吧！”

　另外兩人有些懵：“啊？”

　“走走走，咱們從后門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后院便再無靜。

　長意看著碗里的茶，茶水印這他的眼瞳，他倏爾勾一笑，將碗中茶飲進，隨即摘了上的玉佩，放在了桌子上：“忘了帶銀子，便用它抵差錢了。”

　他沒再看震驚的老板和小二，走出了門去，走過繁華的小街，長意輕輕喚了聲：“來人。”黑影侍從如風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長意側。侍從單膝跪地，俯首聽著他的吩咐，“去查查，那只狐妖到底有幾條尾。”

　“是。”

　侍從簡短的應了一聲，眼看著便要離開，長意倏爾又道：“等等。”

　黑影型頓住。

　“抬起頭來。”

　黑影一愣，呆呆的將頭抬起來：“尊主？”

　一張清秀的臉，年歲不大，卻已是一臉老。

　“我記住了。”長意邁步繼續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應該記住的，這一張張臉，一條條人命，他們對他付鮮與信任，他們什麼都沒做錯，何以要為他的步步錯，承擔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