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王扶著長孫的手,站在宮墻邊抬頭看了看天。
“今晚的月真好。”
李偲輕聲說:“明兒就是十五了。”
月皎潔如銀,照著地上一片霜白。
但是霜白之中也有亮的痕跡,就象撒下的碎銀。
李偲知道那不是濺的水,而是。未干涸的跡被月映亮了。
祖父說月好,可李偲只覺得今天這月亮也蒙上了一層。
但是最遲到黎明時分,這一切痕跡都會消失不見。
軍又細細的查過一遍,已經斷氣的尸首被迅速搬走,還有氣能的就干脆俐落再補上一刀,也丟到大車上。等到地下搬空之后,軍帶著大車離開,有人迅速過來,拿鐵鏟將地下沾的那一層鏟掉填進坑里埋實。
這就是謀逆的下場。
李偲暗自心驚。
他雖然自小由祖父和父親著力栽培,可是畢竟是頭一回見著這樣的場面。那麼多條人命,說沒就沒了。
下面這些人里頭,有許多都是他認得的人,甚至有的就住在渭王府隔壁不遠。他們之中有的是李偲一起在宮學念過書的相識,有的甚至是未出五服的兄弟,有的在他親時過來鬧過新房……
到現在李偲都不能相信他們竟然參與了謀反之事。
如果只有一個兩個還好說,可是偏偏不是一兩個。
同樣是高祖的子孫,同樣都姓李。
可皇上并未因此對他們網開一面。
李偲想起了皇上登基那時候惪王謀逆之事。皇上當時念著分,饒了惪王的命。
但這次皇上本沒有給這些人一點機會,也沒有給其他人反應過來的機會,連審都沒有審,直接拿了人就直接全部殺了。
那些人痛哭求饒悔過喊冤的聲音太慘了。
可是祖父也好,同他們一起過來的那個年輕的太
監也罷,都對這樣慘酷的殺戮毫不容。
還有,他的二叔。
祖父已經將他監了。
父親還在時,這位二叔雖然昏聵無能,卻也沒有闖過什麼禍。李偲甚至想過,等到王府傳到自己手上時,他也不介意看在親戚分上多照應二叔一家。
可是父親一去,什麼都變了。二叔似乎認為渭王府已經是他的囊中之,氣焰日漸囂張。
能將二叔徹底踩在腳下,這本來是李偲的心愿。
現在他似乎已經得償所愿了。祖父在家務事上可能會糊涂些,但是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絕不含糊,哪怕是他的親兒子,犯了事渭王也一樣置。
就算二叔這次能僥幸保住命,渭王府的傳承也與他徹底無緣了。
皇上應該不會殺他的。
畢竟二叔的糊涂無能人人都知道,而且他又膽小,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干弒君謀反的事,他只是被人蒙騙。
皇上多半會看在祖父多年勤勉盡忠的份上,赦免二叔的死罪。
但是李偲并沒有因此而歡悅高興。
這不單單是因為皇上可能因為二叔的的事降罪于渭王府。
還有些別的緣故。
一些他懼怕,憂慮,但是連自己都不是太清楚的原因。
之前惪王謀逆都沒有喪命,李偲本以為這次的事牽連到的宗室王親多半也只是圈削爵或是除籍……
可是現在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一件事。
惪王能夠不死,不是因為旁人求,那必定是因為皇上當時沒想讓他死。而今天這些人,皇上既然說了要他們的命,那麼他們就絕沒有一分生機。
皇權之下,其實他們這些李氏子弟又算得了什麼?
渭王看著一旁的長孫。
那張還年輕的臉龐上帶著一抹猶疑和沉思。
渭王知道他在想什麼。
今天晚上
本可以不帶他來,但渭王還是把他帶來了。
二兒子過了這次的事縱然不死也是廢人了,自己的子……只怕也拖不了多久。整個王府的擔子,馬上就要全在孫子的上了。
宗令一職,李偲還年輕,他擔不起來,皇上也不會應許。
按年紀、按資歷威和能力來看,渭王之后,多半是代王或是越王接手。他們跟皇上的關系一向親近,越王更老,代王也很明。
渭王府……如果能平安度過這次的風波,以后至十年里頭都得低下頭來老實做人。
沒有帝王是不多疑的。渭王做宗令太久了,位高權重,家人也難免得意忘形,拿著皇上給的權力當自家的東西使用。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他的兒子又怎麼可能收了銀子替人安要職?皇上怎麼能不忌憚他呢?
今晚讓李偲過來跟他辦這趟差,渭王就希讓孫子看清楚,記清楚。皇權是絕不可違逆的。宗室又如何?親戚又如何?皇上一聲令下,全得掉腦袋。
渭王眼前又是一陣暈,他幾乎全重量都靠在了孫子上,要沒有李偲扶著他,渭王連站都站不住了。
“祖父!”李偲心里一沉,忙問旁那個太監:“葉公公,我祖父這幾天一直沒斷藥,今天只怕是……”
葉公公點點頭說:“這兒差不多完事兒了,那大公子就趕護送老王爺回去吧。府上要是缺什麼藥材,只管去太醫署支取。要是了太醫,幾位掌院、院丞那里咱家去說一聲就行。”
李偲趕忙道了謝,不敢再多客套,直接就將渭王背了起來快步朝回走。
曾幾何時,祖父在他的眼中是那樣高大。
就象一座山岳,不可撼,不可摧損。
祖父是整個王府的支柱,是渭王府的天。
可是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祖父他老了,越來越衰弱。
現在他背上的人,已經是風燭殘年,瘦的只有一把骨頭了,背著一個人,李偲還能大步流星,一點兒都沒有覺到沉重。
小時候,祖父也背過他的。
現在想來,恍然如隔世了。
渭王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是被孫子背著的。
“偲兒啊……”渭王有無數的話想對孫子說。他恨不得能在頃刻間,把自己攢了一輩子的人脈和經驗全灌輸給他,告訴他要戒急用忍,告訴他事緩則圓,告訴他如何對皇上盡忠的同時又能左右逢源……
可是來不及了,都來不及了。
“咱們馬上就回府,我出來時讓人把藥熬上了,一直溫著,到家就能喝。您可別再勞神了……”
李偲聽見祖父出聲,心里到是輕松了一下。
還能說話,想必祖父真的只是累著了,回去喝了藥再好好歇一覺應該就會好的。
他聽見渭王應了一聲,又說:“慢慢走,不著急……以后干什麼事兒都別急,記得我這話。”
李偲應著:“是,孫兒記住了。”
后來渭王就再也沒有說什麼。
李偲走著走著,腳步忽然一僵。
渭王的頭垂下來,手也垂了下來。
他的頭就趴在李偲的耳邊,可是李偲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了。
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李偲只停頓了那麼一下,步子反而比剛才更急更快了。
“您是不是睡著了?您可別在外頭睡啊,夜里那麼涼,您聽著了嗎?可別睡啊……咱們這就回去,回去了您喝了藥……再睡……”
可不管他說什麼,渭王都沒有再回答他。
李偲還是疾步朝前走著,燈籠照不亮的地方,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的很不穩當。
“祖父,祖父您能聽見嗎……您不是說
,還有好些事兒沒辦嗎?”
“您能聽得見嗎?您別嚇我……”
“我還記得小時候您嚇唬我,說我不乖乖睡覺晚上就會遇見妖怪……結果我晚上看著燈罩的影子映在屏風上,嚇的半宿都沒睡著,真以為是妖怪在那里站著……您后來還跟我賠不是,帶我去廟里求平安符,說戴了那個妖怪就不敢來了……”
李偲邊走邊說,在月亮下淚流滿面。
小葉將手里的名單出來,上面那些打了紅圈兒的名字一個個對過,他念一個名字,下面負責查驗尸首的人就報一聲在。這個驗看不是只看數目,年紀相貌份要完全核查無誤才行。
等上面的名字全部念完,小葉這才抬抬手。
這些臣賊子的尸今晚就會全都置掉,到明天早上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這種活兒他師傅派了他,小葉這些年來看死人也看得不了,對這樣的事司空見慣。
昨天可能這些人還都是龍子孫,是宗室貴親,一個個趾高氣昂,錦華服。可是誰他們自己作死呢?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偏要謀反。
下面干活兒的人里,有的悄悄摘了尸上的東西藏起來。玉璜佩、犀角扳指、金帶扣、金冠飾這些,都是這些人的隨飾。小葉對這樣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殺人不留面,但是底下人要借機發財,他也不能攔人財路。
當然了,底下的人知知趣,肯定會把最大的一份兒留出來悄悄送到他手里的。
皇上在客船上醒來時,天還沒有亮。
他披起,推開一扇舷窗往外看。
遠山頂廟宇里的和尚應該已經醒來了,他聽到了悠然而至的晨鐘。
一下,又一下。
蒼涼的鐘聲里,東方漸現亮。
這一天的太即將升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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