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上帶了一點說不出的悲意:“如今竟還有人認得他的劍法麼?”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無,不然他也不能逃出來,秋明劍退,大概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對夫婦後來去了哪裡,又是怎麼樣了。
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溫客行——溫客行坐在火堆旁邊,肩背微微弓,眼神悠遠而安靜地看著張嶺笨手笨腳地練著他父親當年教過他的劍法,竟顯出幾分說不出的平和恬淡來,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溫如玉應該有的樣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聽溫客行忽然開口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微微有些嘶啞,聽起來悶悶的,還帶著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從口發出來的,縈繞在他的嚨裡,纏纏綿綿地不肯出來。
烈火燒著柴禾,“噼啪”作響,張嶺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過來問,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聽見這歌聲,不知爲什麼,忽然便頓住了腳步。
當年平王播遷,家室飄之時,傳說周大夫行役路過宗周鎬京,看見了那舊時宗廟宮室都已經破敗如斯,朱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鬱郁,景傷而生了這一首悲歌。
傷懷於盛世已死的一場繁蕪,傷懷於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聞歌而心意活的張嶺又是在想什麼呢?他還只是個孩子,可他恐怕這一輩子,都再沒勇氣回去看那江南張家一眼,那曾經承載了他太多幸福年時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幾片破瓦片、爛紅泥,須得他用一輩子來揹負。
周子舒瞇起眼睛,手將腰間酒壺下來,仰頭灌了一口,辣味衝頭,幾乎嗆得他落下淚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溫客行似乎帶了那麼一點微妙的自嘲一般,反覆哼唱著這兩句,眼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就像是出了一點笑意一樣。
他求的又是什麼呢?
不知過了多久,誰也沒再說話,溫客行的哼唱漸漸輕下去了,張嶺抱著那隨手摺的樹枝,像是抱著一把絕世好劍那樣小心翼翼,已經歪在一邊,睡著了,不知夢到了什麼,角微微往上翹著,眉頭卻死死地糾結在一起,不肯打開。
周子舒就爬起來,將外袍下來,輕輕地蓋在他上,然後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據說橫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著,沒有一招是那十八式裡的,可細想,那秋明十八式千變萬化,卻又都全出自這三招其中。溫兄……真是青出於藍。”
溫客行同樣低了聲音,坦然道:“他劍法肯定遠不如我,不過他的醫,我也一竅不通,也就會包紮個傷口、知道傷風了要捂出一汗來罷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劍法你竟這樣清楚,還知道些什麼?”
周子舒和他一起圍坐在火堆旁,將領子攏起來,半隻手進袖子裡,指尖烤著火,慢慢地說道:“江湖中有醫毒不分、神莫測的巫醫谷,也有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神醫谷。聽聞神醫谷並不以武功見長,卻沒人輕易招惹他們,令慈谷俠乃是神醫谷谷主的關門弟子,年輕的時候,據說是蜀中第一人,後來忽然傳出消息說嫁人,也不知傷了多人的心。”
溫客行聞言輕輕地笑起來,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什麼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沒事幹,竟打聽這種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麼,就這點能耐了。”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溫客行才低聲說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許是因爲他們上有某種說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聽見他的歌聲和嘆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麼似的,便忍不住帶著些安他的意思,輕聲說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極見的好人,神仙眷,遊弋江湖,隨後又相攜居,若是我能有這樣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願意了。”
溫客行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爲夜晚太過寧靜,他的神有些迷茫,低聲地道:“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人記得他們,還有人說他們一聲好。你說……什麼纔算好人呢?人又爲什麼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纔要說話,忽然聽見張嶺那邊有了一點靜,年的呼吸一滯,隨後頻率就變了。周子舒沒回頭,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夢,一時驚醒了。
張嶺也沒言聲,只是默默地窩在那裡,抱著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樹枝,聽著。
這麼一來,周子舒本來到了邊的話,便嚥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會,纔不輕不重地說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當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會盡可能地裝好人的樣子。”
他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至於爲什麼……我想可能是因爲只有你對別人好,打心眼裡不願意害人,做好事,別人纔會對你好。只有做一個好人,你纔會有朋友,有親人,有人,纔會有很多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願意對你好。你想,若是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只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些?當壞人,太苦了。”
溫客行聽得幾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搖搖頭。
周子舒沒言聲,只是往火堆裡添著柴禾。溫客行低下頭,注視著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搖了搖頭,可是作卻越來越慢。
終於他雙手叉,放在腦後,仰面躺了下去,面對著星辰燦爛的夜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道:“你說得有理……阿絮,你說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溫客行又自語一般地問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憐之麼?”
周子舒道:“不錯。”
溫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徑自點點頭,隨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道:“阿絮,我發現,就算你不是個人,也越來越對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這是正經了沒片刻景,又要故態重萌,於是角了一下,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撐起一邊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擡起臉看著周子舒,說道:“我看你也不用羨慕那一對老頭子和老太婆了,以後就跟著我吧,也能遊弋江湖,相攜居,還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湊合湊合,你說呢?”
周子舒面無表地道:“對不住,我介意,溫兄你實在太高看我了。”
溫客行就笑起來,然後在“人你何苦遮著臉,哥哥我心焦意難掩”的猥瑣小調裡,欣賞著周子舒氣得撅斷了手上撥拉柴禾的木,還發作不得,只得裝聾作啞的模樣。缺德地將自己的快樂毫無負罪地在別人的憤怒之上,只覺心暢快極了。
第二日一早,張嶺抱著周子舒的袍子過來,遞給他,小聲說道:“謝謝師父。”
周子舒接過來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莊。”
張嶺腳步一頓,仍是默不作聲地跟過來,活像個氣的養媳。
溫客行冷眼旁觀,便安道:“你師父已經決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眼下就住在高家莊裡頭,你不如就跟在趙大俠邊,隨時可以去找他。”
然後他又飛快地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隨時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頭,聞言回頭道:“我幾時說過要留下和這羣人混在一起的?”
溫客行手蹭著自己的下,笑瞇瞇地問道:“你不留?”
周子舒皺眉道:“不留。”
溫客行看了張嶺一眼,又問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識地隨著他看了一眼張嶺,只見那小年一雙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眼神活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兔子,一臉期冀,又不敢太明顯,一見周子舒看過來,忙抿抿,做出一臉堅毅狀,周子舒下面的話便自沒了音,哼了一聲,轉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地拍拍張嶺的頭,慨道:“阿絮,你覺得我們像一家三口麼?”
周子舒於是走得更快了。
溫客行便真把自己當爹了似的,一臉慈祥狀對張嶺道:“左右沒事,路還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張嶺乖乖地點點頭,便聽溫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話說那五行山下,有個妖孩,名紅孩兒,與一幫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當然,他其實心裡十分看不上這羣東西,只覺他們一天到晚無事生非十分討人嫌……”
他竟似對此道頗爲通,周子舒在前邊走著,聽見溫客行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竟哄得張嶺那傻小子也跟著一驚一乍的。發現這姓溫的混賬還有點說書先生一張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那紅孩兒方知自己世竟十分不凡,他孃親乃是一條大白蛇,人稱白娘子,因私自下凡,與凡人私通,被一個做法海的老和尚發現,在了華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頭絆了一下,險些五投地。
“……紅孩兒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聯繫一干神仙阻撓,被他一一擊潰,可誰知那原先中衆妖也反了水,要置他於死地。”
周子舒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張嶺卻聽得張兮兮,問道:“那爲什麼?”
溫客行便說道:“這其實是個,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過是個略有道行的凡人罷了,不知怎麼的以訛傳訛,被人當了妖,在華山之下。你想啊,若是被放出來,那紅孩兒父母豈不都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個凡人?”
張嶺傻乎乎地聽著:“哦,凡人……我還是不明白……”
溫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周子舒聞言心裡一,似乎約約地有了一個念頭,卻沒來得及抓住,又飛快閃過。只聽張嶺問道:“那紅孩兒死了沒?山劈開了沒?”
溫客行想了想,反問道:“我還沒編到那呢,你覺得呢?”
張嶺斬釘截鐵地說道:“他肯定打贏了一羣妖,將他娘救出來了,最後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
溫客行補充道:“嗯……也可以,不過這似乎有點太沒意思了,十個話本九個裡都這麼講,那……不如就讓紅孩兒從此變個凡人,再也不能騰雲駕霧了吧?”
張嶺“啊”了一聲,覺得這結局有些憾,又說不出哪裡憾,他擡頭看了一眼溫客行,覺得這位前輩人很好,也十分好說話,便生出了親近的心,試探著道:“前輩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溫客行終於找到了忠實聽衆,覺得這小子十分給面子,很是上道,於是打開了話匣子,先後講了“貓頭鷹和一碗紅水”、“姜子牙大戰白骨”、“崔鶯鶯怒沉百寶箱”等一系列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這麼絮絮叨叨地回到了庭高家莊。
三人才到,便撞上了曹蔚寧,此君見了張嶺愣了一下,大呼小道:“哎喲小爺,你跟著這兩位爺跑哪去了,趙大俠找你快找瘋了!”
周子舒道:“我們偶然間見著這孩子一個人跑了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別,還……”
他話還沒說完,曹蔚寧便一把拉了他,道:“你可錯過大新聞了,快走,那邊人腦袋都快打狗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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