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一言不發地盯著曹應龍，好半晌後，才道：曹應龍你一向以心狠手辣，悍不畏死震懾湖北，忽然變得如此貪生怕死，分明有詐，我是不會上當的。

曹應龍出一梟雄氣短的苦表，道：難怪徐兄有此想法，甚至稍前有人告訴我曹應龍會爲求生與人談條件。我自己就第一個不相信，唉！徐兄可否暫摒手下說兩句話？徐子陵猶豫片刻，終下令手下散往遠，但仍採包圍之勢，嚴防曹應龍逃遁。

自己則躍下戰馬，來到曹應龍前。

在他靈銳的覺下，對方並沒有提氣運功，以恢復劇損的真元。

這曾橫行一時的賊酋像忽然間衰老了十多歲般，出心力瘁的疲態，苦笑道：

適才我瞧著徐兄以長穿見鼎的背心時，生出徐兄是個永遠無法擊倒的敵人的沮喪緒，剎那間千萬念頭在心中掠過，就像忽然從一個夢魘裡扎醒過來，到自己滿手腥，罪孽深重，然後是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徐子陵冷哂道：若真是生不如死，就不會爲求生向徐某人提條件哩！

曹應龍點頭道：難怪會惹來徐兄這般嘲諷，實是我在那種況中，心中忽然升起一被制了二十多年的衝和想，想去完一個願，始會出言請徐兄放我一馬。

徐兄若怕被騙，我可先自散去九功力。只餘許保命防，那徐兄將無後顧之憂，更可及時援救石青璇。徐兄若仍認爲不可行，請立即出手取我命，本人絕不還手。

曹應龍就像變另外一個人，語氣出一種發自心深的真誠味道，配合他說話的容，使人完全沒法懷疑他的誠意。

徐子陵心中卻矛盾得要命。

論其所作所爲，曹應龍就算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贖其罪。且徐子陵早立下決心，誓把這大賊酋剷除。可是爲了石青璇。他該否作這易呢？

曹應龍平靜地道：假若徐兄聽後認爲不值得的話，又或發覺本人所言有不盡不實，隨時可下手取本人命，本人既不反抗，更不會怨懟。

徐子陵訝道：曹當家真的不怕我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仍下手取你之命嗎？

曹應龍苦笑道：那便當我臨死前看錯人，故死而無怨。

徐子陵心湖中浮起石青璇疑幻似真，像永不能窺其全貌的玉容，涌起難言的滋味，點頭道：好吧！徐某洗耳恭聽。

曹應龍沉片刻，好一會才低聲音道：若我不把事的來龍去脈，詳細說出，必難徐兄之信，幸好現在離天明尚有個把時辰，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徐兄曾否聽過魔門的兩派六道？

徐子陵明白他話裡的含意，因爲若曹應龍真的自毀九武功，則必須趁天亮前遠遠逃離險境，然後姓埋名，以避開所有和他有仇怨的敵人追搜。

至飛馬牧場的人便不肯放過他，而徐子陵亦難以阻止。

徐子陵道：我只聽過邪道八大高手，卻從未聽過什麼兩派六道，癸派該是兩派之一，對吧？

曹應龍點頭道：癸派被奉爲魔門之首，皆因其擁有魔門的寶書《天魔》，與《慈航劍典》分別爲邪正兩道至高無上的經典。前者發展出兩派六道，後者則是慈靜航齋和淨念禪院。

徐子陵愕然道：曹當家是否魔門中人？

曹應龍苦笑道：若非魔門中人，又怎會和楊虛彥扯上關係？

見到徐子陵臉上閃過異，忙道：我雖在魔門，但心中卻對師門恨之骨，皆因我年後，在一偶然機會下，發現昔年師尊收我爲徒時，竟下毒手盡殺我的父母兄弟姊妹，名之爲'斬俗緣'，使我心中充滿憤恨，偏又無力反抗，只能把仇怨發泄在別的地方，到今天才憬醒過來，過去就像一場噩夢。

徐子陵首次對他生出許同心，問道：令師是誰？

曹應龍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焰，沉聲道：他就是連慈航靜齋也畏忌幾分的'邪王'石之軒！

徐子陵失聲道：石之軒，那豈非是石青璇的生父？

曹應龍仰天，爲趕時間轉正題道：過去百年間，天下大，魔門亦應運而生出了幾個出類拔萃的人，最爲突出者就是'後'祝玉妍、'邪帝'向雨田和'邪王'石之軒，論名氣當以祝玉妍最盛，可是論實力，其他兩人絕不在之下。

徐子陵籲出一口寒氣道：向雨田臨死前回復良知，石之軒既與碧秀心結合，理該亦改邪歸正。

曹應龍出既恐懼又鄙屑的神，呸一聲道：石之軒乃天生邪惡的人，隋朝之所以滅亡，天下由一統變回紛，他須負最大責任。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石之軒憑什麼本事去顛覆大隋？

曹應龍咬牙切齒道：石之軒另一個份就是楊廣最寵信的大臣裴矩，負責中外貿易，楊廣之所以遠征高麗，正是出於他的慫恿。

徐子陵心中劇震。

當日邢漠飛在曼清院當向他們提及此人，說他著有《西域圖記》三卷，記述西域四十四國的風貌，其序文末尾有'渾、厥可滅'之語，導致楊廣大興兵馬，遠征域外。伏騫今趟東來，正是要找他算賬。此人又擅用間計。在西域攪風攪雨，累得突厥分裂，互相攻伐，死傷盈野。楊廣亦因三徵高麗，導致叛民四起，終致覆亡。

曹應龍狠狠道：楊廣的不仁無道，雖說與本有關，但若非石之軒推波助瀾，絕不會把楊堅雄厚的家當敗得這麼快。

徐子陵頭皮發麻道：這樣做於他有何好？

曹應龍嘆道：問題是無論文帝、煬帝，均大力提倡佛教。在全國廣建佛寺，抄寫佛經，宣揚佛學。等若以國家的力量來傳教，這與魔門的信念有若南轅北轍，石之軒怎會容他們胡來。說到底慈航靜齋與魔門之爭，便是一場道統誰屬之爭。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不解道：若只是針對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那爲何魔門各派不集中全力，一舉把他們殲滅，卻要把萬民捲水深火熱之中。如惹得外族侵，豈非更得不償失？

曹應龍哂道：魔門講求絕絕，練至高功法更會絕子絕孫。他們也像佛說般視生命爲短暫的過渡，虛幻而不終極意義。只不過他們破迷的方法，卻非是救世濟人，而是視道德禮法爲兒戲，故可爲求目的，不擇手段，不任何拘束。

徐子陵嘆道：曹兄以前所作所爲，正深合魔門之旨。

曹應龍頹然道：因爲我長於魔門的薰陶下，一切只覺理所當然。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學，便開始了道統之爭，天下始有正邪之別。到妖教東來，漢譯胡書，令事更趨複雜。對你們來說，爭天下乃政治之爭，對我們則是道統之爭。彼興盛宏揚時，我則沉淪不起。縱使我現在覺今是而昨非，對屬於外來的佛教仍是深痛惡絕。哼！佛教不外演其妖書，謬張妖法，欺詐庸愚之教。什麼既往罪孽，將來果報，佈施一錢，希萬倍之酬；持齋一日，冀百日之糧，遂使迷愚者妄求功德。如真是萬法皆空，何用貪迷至此。

徐子陵尚是首次聽人闢佛，這些論調顯是常給魔門中人掛在口邊，故曹應龍滔滔放言，有若長河流水。

曹應龍接著道：至於滅慈航靜齋，更是談何容易。癸派一向與靜齋的鬥爭，始終落在下風，兼且靜齋已超越了一般宗教，爲佛道兩家的無上聖地。誰若公然對之作出攻擊，會惹來道家像寧道奇之輩，又或佛門四宗那些一向不問世事的高僧的干預。

徐子陵聽得茅塞大開，容道：佛門四宗是那四宗。

他雖很想直接詢問石青璇的事，但卻不由自主被曹應龍的大魔門所吸引。至此才明白爲何曹應龍那麼有信心他會認爲其報有所值，足以換命。

不知不覺間，離天明只有半個時辰，徐子陵的心神已全貫注到這既超然於江湖政治，又與之有切相關的鬥爭去。

曹應龍再天，迅快答道：四宗就是天臺宗、三論宗、華嚴宗和禪宗，主持者均爲武功已出凡聖且道行湛深的高僧，從不捲武林和俗世的紛爭中，當然亦沒有人敢惹他們，唯一的例外就是石之軒，他曾先後拜於三論宗的嘉祥大師吉藏和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門下，學其技藝，在魔門中他亦是兼兩家之長，若非靜齋出了個碧秀心，恐怕即使寧道奇親自出手，怕亦未能制服得他。

徐子陵見曹應龍如此合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開始相信他洗心革面的誠意，也有點爲他的安危擔心，雖滿肚疑問，卻不敢岔遠，忙道：楊虛彥和石之軒是什麼關係，爲何他會去害石之軒的兒？

曹應龍答道：嚴格來說，楊虛彥並不算魔門中人，他與魔門的關係，是因石之軒而來。

頓了頓，像猛下決心般道：楊虛彥就是楊堅之孫，楊勇之子，楊廣的親侄。

徐子陵容道：原來如此！

一直以來，他們都弄不清楚楊虛彥撲朔迷離的神份，既似聽命於楊廣，又似助外人來對付楊廣。但假若他是楊勇之子，那害死兄長太子楊勇以自立的楊廣，便是他的殺父仇人。

曹應龍續道：石之軒私下救起楊虛彥，以另一孩之充數，本是不安好心，意圖敗壞隋政後爲楊虛彥復辟。豈知事一發不可收拾，反意外發覺楊虛彥無論心資質，均可繼承他的絕學，故收之爲徒，傳以武功，此事除我之外，天下無人知之，所以我才厚以此來向徐兄作換條件。

接著閉上眼睛，臉容轉白，骨節間傳來劈啪輕響。

徐子陵還是首次見到散功的魔門法，心中惻然，但又知不應阻止。

曹應龍徐徐道：當石之軒知道天下局已逸出他的控制時，也由於某些我和楊虛彥都不明白的原因，忽然銷聲匿跡。我本不願與朱粲和蕭銑聯手，但楊虛彥卻親來見我，說我佈局對付你們。又石青璇曾與你聯手對付尤鳥倦等人，假設我們不趕快收拾你們，說不定石青璇會把石之軒讓保管，牽連重大的魔門經典予你，所以必須速戰速決，以雙管齊下之法，由我對付你們，而他則往四川把經典騙到手上，至於其中細節，連我都不大清楚。只知楊虛彥此人天邪惡一如石之軒，且深信只有去掉石青璇，石之軒才能回覆'本'，出而助他取得天下。

說到最後，他臉上再無半點，不住氣。

徐子陵大生惻忍之心，拉起這曾橫行霸道、殺人如麻的大兇人雙手，一方面細察其散功是否屬實。另一方面則制止他繼續散功，駭然道：楊虛彥告知你這謀時是多天前的事，我怎還來得及阻止？

曹應龍得他真氣輸，臉上重現，喟然道：石之軒對我唯一的恩惠，就是傳我魔功，現在我已把功夫還他，再不欠他分毫。

再一口氣，才接上徐子陵急要知道的問題道：這小子不知如何竟負傷，必須潛修一段時日纔可到四川去找石青璇，所以若徐兄立即趕去，很有機會搶在他前頭，爲石青璇化解此劫。

徐子陵此時對他懷疑盡去，放開他雙手道：曹兄究竟尚有什麼未了之願？

曹應龍苦笑道：徐兄確是高明，知道我散功後只能勉強再活一年半載，不過我這心願只能靠自己去完。唉！此事說來話長，簡單的說。就是我曾暗中背叛師門，與一子生下一，今次就是要拋開一切，回去見母一面，讓們知曉我是別有苦衷，非是拋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