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肆大堂二十多張桌子全告客滿，徐子陵出手打賞夥計，又等待近兩刻鐘，被安排在一角的方桌坐下，點好齋菜，杜伏威一人獨自來到，他掉高冠，弓腰哈背變另一個人似的，到徐子陵旁坐下，後者忙爲他斟茶，還低喚一聲乾爹。

杜伏威現出一個罕有的慈祥笑容，欣然低聲音道：能聽得你這聲爹，我已老懷大。唉！小仲仍堅持與虎謀皮，去助王世充守嗎！

徐子陵無奈一笑，改變話題問道：乾爹你今趟到長安來是打個轉還是準備長住？

杜伏威再嘆一口氣，有點茫然的道：我不知道，問題出在我的所謂刎頸之輔公拓上，他與那魔門妖道左遊仙佔著丹自把自爲，更拒絕與我對話。李家父子上上下下待我非常不錯，真想留在這裡點清福便算，但又不忍眼睜睜瞧著老輔沉淪下去，千辛萬苦始能與魔門割斷關係，現在卻重投其懷抱，確是愚不可及。

舉杯以茶當酒般一口喝盡。

徐子陵再爲他添茶，香俱備的齋菜上臺，徐子陵不由想起師妃暄，若能與在這齋肆一角共當上素，該是怎樣的一番景？

杜伏威機警地掃視堂其他賓客，道：子陵到長安來所爲何事？

徐子陵沉聲道：孩兒可否問乾爹你一個問題，在李世民和李建兩者中，你希誰去繼承唐主之位。

杜伏威雙目乍閃，冷笑道：我杜伏威自淮南起家，南征北討，從未吃過敗仗，我的事業是從馬上得來的，你認爲我會尊重那一種人？

徐子陵欣然道：這就哩！我今趟到長安是要對付池生春，因爲他大有可能是陵幫香貴的長子，香玉山的親兄。我們和香家不但有私仇，對他們販賣人口等爲非作歹的勾當更恨之骨。

杜伏威皺眉道：要對付他還不容易。以子陵現在的手，有心算無心下，取他狗命易如反掌。

徐子陵湊近點嘆道：問題是我們想從池生春上把香貴迫出來，故不得不用上些計謀手段。

接著解釋一番，對這位老爹他是絕對的信任，便連自己亦不太明白爲何有這種心態。

杜伏威聽得啞然失笑道：子陵的計劃確是妙想天開，我實難以判斷會否行得通。

我聽過司徒福榮此小子，據聞是個輜銖必計的人，卻未聽過他好。且猛虎不及地頭蟲，他若爲避禍到長安來，那敢同時開罪尹祖文和李元吉，除非他是嫌命長。

徐子陵心忖薑是老的辣，他倒沒有想得這麼周詳，應道：假若是胡小仙自己看上司徒福榮，況會否不同？

杜伏威愕然道：此事怎可能發生？

徐子陵把胡小仙的事和盤托出後，道：現在司徒福榮欠的是一個靠山，這靠山要得使池生春不敢以別的手段對付他，只能在賭桌上與他一爭短長。

杜伏威明白過來，沉片晌後道：這事我要回去想想，怎樣可找到你？

徐子陵說出侯希白的多窩，與杜伏威分手回家。侯希白正在書齋興高采烈地畫他的百圖卷，見他回來欣然道：今晚我們直接到上林苑找紀倩，無論如何忙。知是我找定會分見個面，子陵到時可直接問。

徐子陵在一旁坐下，皺眉道：顯鶴方面有什麼消息？

侯希白放下筆，退往他旁的椅子坐下搖頭道：他該尚未到長安，沒人見過這樣一號人。

徐子陵心中一沉，順口問道：你甚麼時侯起牀的？

侯希白頹然道：我本不能寐，惟有替你老兄出外奔走辦事，我向長安一個信得過的幫會人查探過池生春，得知此人確大有可能是香家的人，因爲在李淵關前沒有人認識他，池生春是忽然冒起的，在李元吉支持下經營六福賭館，誰都不曉得他的出背景，只知他有雄厚的資金，先從六福的原主人把賭館巧取豪奪的拿到手，短短數年間打響名堂，使六福爲能與明堂窩爭一日短長的另一所大賭館。

接著嘆道：不是我潑你冷水，我那位幫會朋友說池生春生多疑，非常機警，比任何人更深明便宜莫貪之理。若依你的計劃扮司徒福榮，大鑼大鼓的來與他在賭桌上較個高低並爭娶大仙胡佛的兒，他不起疑纔是怪事。香家幹盡壞事，會比一般人有更高的戒心，小弟認爲你這條計是行不通的。

徐子陵岔開話悠然道：你似乎在長安很吃得開。

侯希白欣然道：我在這裡的人面闊，上至皇宮，下至市井，我總有辦法。唉！我在爲你擔心啊！

徐子陵微笑道：不瞞你老哥，我和寇仲是小手出，遇上特別著錢袋，甚或走路時用手按著錢袋的人，我們會採用聲東擊西之法，例如撞他一記，分他的心，另一個則趁機施展空空妙手。無論他把錢袋如何藏，一把小刀子即可探驪得珠，百發百中，從不失手。

侯希白微一錯愕，劍眉輕蹙道：這聲東擊西之法如何用在池生春上？

徐子陵道：還未想妥，不過希白兄的報非常管用，使我更有把握。只要我們將他生春的多疑，變手的破綻，或可爲引他彀的道兒，因放著有人肯把偌大家財送上門來的機會，他豈肯輕易錯過。

侯希白容道：給你這麼一說，事似又非絕不可行，我們要好好想想。哈！到上林苑灌兩杯黃湯如何？我在青樓總是靈如泉的。

徐子陵笑道：去的是你。我還要你設法把紀倩弄往明堂窩去，好讓無意中上我這長滿須冉的雍秦。

侯希白苦笑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你好像並不清楚紀倩直到今晚仍是長安最紅的青樓名、明堂窩的首席方家客，兼且這位姐兒既使子又髮脾氣，好起來時可對你千依百順，但隨時可把你轟出明堂窩，這種事曾在我上發生過一趟。哈！現在長安的男人均以曾被轟過爲榮，那至表示能令氣。不過小弟卻只引以爲恥。

徐子陵心中浮起紀倩明亮而變化多采的一對眸，暗忖若非上一次到長安時有事求自己，恐怕會遭到同樣的對待，心中一問道：你知否和池生春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侯希白道：池生春怎敢紀倩，因爲李元吉正是拜倒於紀倩下的不貳臣之一。

徐子陵訝道：以李元吉的威勢權力，要得到紀倩不是易如反掌嗎？

侯希白道：怎會如此簡單，紀倩的況有點像尚秀芳，在長安是街知巷聞無人不曉，即使李淵也絕不容許李元吉對紀倩強來，免得招來對李家有損的話柄。何況李元吉尚要顧及本形象和聲譽，加上李淵邊近臣大多與紀倩有良好的關係，所以李元吉只可像其他下之臣般去爭奪紀倩的苦心，其中的恨苦樂，該是非常人的。臉上現出陶醉的神。

徐子陵忽想起一事，問道：李元吉不是和風雅閣的青青夫人相好嗎？

侯希白曬道：青青夫人只是李元吉衆多人之一，李元吉一向風流，最四拈花惹草。

一拍徐子陵肩頭道：好哩！要不要到上林苑運氣？

徐子陵搖頭道：我到青樓能到的只會是壞運氣，更重要的是我不可主去找紀倩，只可讓上我。幸好這並非急迫的事，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養足神，明天才去想這事。你知否原來經營押店是怎麼一門高深複雜的學問，爲探求這門學問累得我筋皮力竭，你最好乖乖在這裡繼續作你的百圖，畫累了上牀休息，別忘記你的石師心意難測，昨晚你又沒好好睡過，聽我的話吧！

侯希白頹然道：何用你來提醒我，現在只有寫畫和盤桓青樓可令我忘掉一切，這或者是人與禽的分別吧！它們只懂爲生存而鬥，我們卻懂寄風月，忘掉對生存的威脅，這逃避。

徐子陵深思道：睡覺正是逃避的一種方式，所以禽亦有借睡覺逃避現實這與生俱來的辦法。

侯希白興致盎然的道：那麼人和禽最大的分別在那裡？

徐子陵凝想片刻，道：我想最大的分別該是人會對自己本的存在作出思索，例如我們因何存在？存在本有甚麼意義和目的？冥冥中是否有主宰？每一個人是否均像扯線傀儡般任由命運擺佈？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生死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侯希白聽得發起呆來。

徐子陵想起談生死之道的伏難陀，若不是得他啓發，自己恐怕不會對這人生之謎想得這麼徹深，使他更明白師妃暄爲何會捨棄塵世，修行天道，那正是對自存在力行的探索。

旋又想到石青璇，是因截然不同的原因，對這殘酷的現實和人世間的恩怨看通看，故選擇避世居的生活方式。

自己卻不幸捲凡塵的大旋渦裡，難以退。

心中不由暗歎一聲。

侯希白點頭道：子陵這番話有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我現在只想醉個不省人事，忘掉心中的痛苦。

徐子陵心中涌起去見石青璇的強烈衝，忽然間到自己比以前任何一刻更明白。

可是眼前的侯希白是他另一個必須關心的人，道：希白兄何不把心中的痛苦說出來，那會好過點。

侯希白一對俊目紅起來，瞥徐子陵一眼後垂首苦笑道：我是由石師一手培育材，若說對他沒有，就是騙你的。有時他真的對我很好。唉！我和他這盤賬該如何算？

我現在只想面對面和他把事弄清楚。昨晚我獨自到青樓去，正是想他來找我，要殺要剮悉隨他老人家的意思，總好過現在般如墮在迷霧中，沒有一件事是分明的。死並非那麼可怕吧？

徐子陵終於清楚候希白對石之軒的真正心意，心中糟，因爲石之軒再非以前格分裂的石之軒，在他認爲有此需要的況下，會毫不留把這個產品決清理。

沉聲道：你不是說過若依師門傳下來的規矩和他在你十八歲那年立下的咒誓，你在二十八歲那年擋不過他的'花間十二支'，纔會把你殺死？你現在該是二十七歲吧！

還有一年的時間。

侯希白頹然道：二十八歲只是他訂下的限期。我隨時可要求提早舉行，我真想曉得當變被他殺死的冤魂後，石師會否傷心後悔。唉！花間派的規矩宗法是自小從心中建立起來的，現在已深固的思想，所以我不會讓子陵你手此事，只會憑自己的力量去渡過難關。

徐子陵皺眉道：像你目下般全無鬥志，一會兒說束手任從置，一會兒又說要力爭過關，都是消極的表現，真使人擔心。

候希白回覆瀟灑自然，笑道：這心矛盾，若能不死，誰願尚有大好時一命嗚呼？至待我完這唐宮百圖才說，哈！

徐子陵道：照我看你石師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將不會親手幹掉你。

侯希白一呆道：子陵此話有甚麼據。

徐子陵沉道：人非草木，孰能無。即使自以爲鐵石心腸的石之軒，亦因害死碧秀心，充滿痛苦矛盾的渡過十五年，否則這天下可能是另一番局面。現在從他所謂的'噩夢'中甦醒過來，不但不敢去石青璇這死，亦該不願親手決自己一手培育出來的徒弟，所以我推測他會利用楊虛彥來對付你。

侯希白神大振道：這會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我怎也不會讓楊虛彥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