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的一間茶樓里，宋憫一紫服與五皇子相對而坐。

　下了一場雨，氣溫略有下降，他時不時地輕咳兩聲，手里仍然抱著一只手爐。

　上次那個藍掐琺瑯手爐丟在了包子鋪，今日又換了一個鎏金纏枝牡丹手爐，金燦燦的澤和繁瑣的花紋襯著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有種高貴而又病弱的，讓人心生憐惜。

　五皇子雖貴為皇子，卻坐在他的下首，親自執壺給他添了一盞熱茶。

　“宋大人喝點熱茶暖暖子，如今正是要關頭，您可要保重。”

　“多謝殿下。”宋憫騰出一只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又放下，仿佛他瘦弱的手腕經不起一只茶盞的重量。

　“殿下您接著說，說得越詳細越好，以便臣做出準確的判斷。”他輕咳兩聲說道。

　五皇子點點頭，把自己在定國公府的見聞一五一十細細道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講到別人的時候，宋大人面平靜沒什麼變化，一講到若寧小姐，宋大人的眼睛就會突然亮一下，仿佛流星劃過夜空。

　“大人教我的話，我都對若寧小姐講了。”他說道，小心翼翼去看宋憫的表。

　宋憫的眼睛果然又亮起，輕聲但有些急切地問：“什麼反應，都和你說了什麼？”

　“很，說會轉告定國公的。”

　“還有呢？”

　“還有，說果然沒看錯我，說我溫文爾雅，平易近人，正是書里那種謙謙公子，溫潤如玉……”

　話音未落，宋憫的臉就沉下來，眼神變得鷙而憤怒。

　“臣知道了，五皇子先回吧！”他極力抑著緒說道。

　五皇子還想問他若寧小姐這種態度是真是假，見他突然變了臉，便沒敢多問，起告辭而去。

　長河抱著刀站在門外，見到五皇子出來也只是象征地喚了一聲，目送他離開。

　五皇子剛走出沒多遠，突聽里面噼里啪啦一陣響，仿佛有人摔了東西，掀了幾案。

　五皇子愕然轉，下意識想要沖回去，腳步已經抬起，看到門口的長河沒有，便又生生收回，繼續轉走他的路。

　那個隨從如此淡定，說明人前弱不風溫雅如玉的首輔大人，在人后是時常摔東西的吧？

　人果然不能只看表面，誰能想到，一向對父皇忠心耿耿的首輔大人，會突然找到他，要和他結盟呢？

　許是首輔大人已然看清現狀，知道父皇沉迷煉丹不可救藥，所以便不得不另擇良木而棲了。

　不過，首輔大人是怎麼看出他是良木的？

　他一向都藏得很好，連太子哥哥都對他毫無防備，破例讓他在該立府的年紀還留住宮中。

　他是哪里出了破綻嗎？

　該不會是主給父皇獻煉丹那次吧？

　管他呢，反正早晚都有這麼一天，野心和才能，都好比錐子于囊中,總有一天會鋒芒畢。

　要是江瀲也能看出他是棵良木就好了，有了這兩個人相助，何愁大事不？

　五皇子下樓坐著馬車離開，雅間里，宋憫對著一地狼藉，雙眼通紅像頭憤怒的狼。

　他想著杜若寧在面對江瀲時，眉眼彎彎地夸江瀲厲害，不知道夸五皇子的時候，是不是也那樣彎著眼睛笑意盈盈？

　為什麼，為什麼在眼里別的男人都是好的，唯獨他是一文不值的？

　還在怪他殺了嗎？

　要他再解釋多遍才能懂，他是被無奈的，他是的，并且生生世世只一個人的。

　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明明是個很大度的子，對下人大度，對兵士大度，甚至對敵將都能說出大家是各為其主，不由己的話，為什麼唯獨對他就不行？

　他不貌嗎，他不厲害嗎，他不溫潤如玉嗎？

　可惡！

　實在可惡！

　宋憫氣得又咳又，抓起掉落在地上的手爐砸在墻上。

　手爐咣當一聲摔兩半，里面火紅的木炭灑了一地，的波斯地毯被點燃，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

　宋憫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氣，對著騰起的煙霧笑得猙獰。

　燒吧，全燒了吧！

　最好把這個世界統統燒掉！

　阿寧這樣對他，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

　長河在外面聞到糊味，意識到不好，急忙沖了進來，隨即就被眼前的景嚇了一跳，忙將宋憫從地上抱起來，帶到隔壁房間關上門，才大聲人拿水來滅火。

　幾個跑堂的提著水進來，把水潑滅，其他茶客聽到靜都跑來看。

　“怎麼了，怎麼了？”大家七八舌地問。

　跑堂的解釋：“是客人不小心打翻了手爐。”

　“真的只是這樣嗎？”有人探頭往里看，見那一地狼藉，凌不堪，覺沒跑堂的說得那麼簡單。

　但跑堂的堅持說就是這樣，他們也沒辦法，看不熱鬧，便搖頭各自回房，繼續講三清觀的奇聞。

　最近一段時間，怕是再也沒有比司禮監掌印在三清觀被鬼火燒死更轟的奇聞了。

　走廊里安靜下來，隔壁房間的宋憫神智已經恢復清明。

　他懨懨地垂著頭坐在團上，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長發散在前后，仿佛全的氣都被空，只剩一沒有魂魄的皮囊。

　“長河，謝謝你。”他垂首喃喃道。

　長河寵若驚，忙在他面前跪下：“屬下不敢當，保護大人是屬下的使命。”

　宋憫輕抬食指的指尖，示意他起來：“我以前總說你沖，莽撞，其實你也有細心的一面，是我錯怪你了。”

　長河頓時紅了眼眶：“屬下脾氣不好，腦筋也笨，給大人添了不麻煩，承蒙大人不棄。”

　“不要這樣說，我知你忠心。”宋憫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又道，“長河，我一天都不想讓江瀲活著了。”

　只有江瀲死了，阿寧才會重新注意到他。

　“是，大人，我會想辦法的。”長河連原因都不問，直接答應下來。

　宋憫抬起頭，沖他虛弱一笑：“辛苦你了長河。”

　夕西下，夜幕如一張大網撒向大地，將世間的好，丑惡，歡喜，悲傷，全都籠罩其中。

　三清觀里的一間客房里，江瀲一紅坐在如豆的燈下，面對墻上掛的三清尊神畫像，手里把玩著一只黑長穗絡子。

　好些天了，他始終沒想好，到底要不要用這個新絡子換下腰牌上的舊絡子。

　算了，他都已經決定要和小丫頭劃清界限了，干嘛還要用打的絡子。

　可是，一個絡子而已，就算用了又有什麼關系，反正這些絡子都長得一樣，倘若被發現，大不了說是自己買的。

　再說了，他以后都不見了，腰牌自然也不會被看到。

　這樣想著，他便掏出腰牌，解下舊絡子，把這個新的換了上去。

　另外還有一只新的，等這只用舊了再換上，這樣一來，幾年都不用再買新的，倒也省事。

　他一邊換絡子，一邊胡思想，想著想著手上突然一頓，猛地坐直了子。

　春是個很細心的人，用完了腰牌肯定會當面還給他，不可能隨便放在書案上。

　所以，腰牌是誰放在那里的？

　肯定是那個大騙子，煩人！

　是怎麼拿到腰牌的，拿著腰牌去干了什麼？

　去曹廣祿的房間，趁他不注意留了字條之類的東西嗎？

　一定是這樣！

　這個小頭，看來得把帶到東廠去好好審審了，不然真以為東廠督公是吃素的。

　可是，剛決定了要和劃清界限的。

　那就審完再劃清好了，左右不差這一兩天。

　“春，春！”他沖著窗外道。

　春應聲而：“干爹，什麼事？”

　江瀲道：“明日散學時，你在正路口等著若寧小姐，把請去東廠喝杯茶。”

　“好咧！”春滿口答應，“干爹可知道若寧小姐喜歡喝什麼茶，云霧，雀舌，碧螺春，君山銀針……”

　他在這里如數家珍，心里還高興地想，干爹終于開竅了。

　數著數著覺不對勁，一看干爹的臉都黑了，忙收了笑，愣愣道：“是，是喝那個茶呀？”

　江瀲瞪著他，眼珠子冒冷氣：“春公公不看話本子，改看茶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