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停下車休息,小姑娘也從馬車下來,照著李玄都教給的“繡春拳”,依葫蘆畫瓢,開始活筋骨。
剛纔胡良和李玄都的對話,小姑娘全都聽在耳中,走拳完畢之後,來到李玄都旁小聲問道:“哥哥,我們要去那位宋大俠的家中嗎?”
李玄都朝做了個鬼臉笑道:“是啊,以宋老哥的格爲人,如果知道了我們過門而不,怕是朋友都沒得做,而且風雷派家大業大,也不怕什麼青鸞衛,所以我和你胡良叔叔合計了下,還是走上一趟。畢竟江湖嘛,就是人世故,就是禮尚往來。”
小姑娘哦了一聲,眉頭微微皺起,小臉上竟是流出幾分凝重。
李玄都了的眉頭,笑問道:“怎麼了?”
小丫頭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時胡良口道:“你把南山園之事告訴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加上我昨晚講的那兩個故事,小丫頭八是給嚇到了。”
一向要強的小丫頭輕輕抿起脣,破天荒地沒有反駁。
李玄都啞然失笑。
小姑娘雖然是個溫婉子,看上去生人勿進,但悉之後,到底還是個小孩子,昨天三人在林邊過夜的時候,小丫頭執意讓胡良講個故事,本以爲胡良會講一個大俠除暴安良的故事,或是講年輕俠和俠之間百轉千回的,最不濟也會講一講魔頭是如何無法無天作惡的故事,可胡良卻講了兩個讓小丫頭糾結了半夜的故事。
當年胡良跟隨大將軍秦襄西征,收復秦州,當時的秦州滿目瘡痍,十室九空,各州府的衙門也都毀壞殆盡,於是秦襄下令軍中武代行地方員之職,胡良當時作爲副總兵,暫代提刑按察使的指責,主掌刑名。雖然那段時間極短,但是其間發生了一件事,讓胡良印象極深。
那個案子不大,涉及到的人家也不過是尋常富戶,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是個做買賣的生意人,因爲走南闖北的緣故,時常不在家中。家中妻子正值虎狼之年,又無食之憂,終於是耐不住獨守空房的寂寞,一枝紅杏出牆來,在暗中與一位書生相好。
這世上沒有不風的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男主人在一個偶然的況下,撞破了此事,雖說秦州不似江南那般禮教森嚴,輒便是浸豬籠,而且因爲長年戰的緣故,民風頗爲開放,允許孀居寡婦再嫁,但也萬萬容不下此等事,所以男主人決定一紙休書將妻子送回孃家。
這妻子丟了名聲,又被夫家掃地出門,就連一雙兒也不認,本以爲還有相好,可在淨出戶之後,囊中,那書生待也不如從前,對搭不理,如此種種之下,終是讓這子了魔障。
其後發生的事讓胡良這個老江湖都大開眼界,子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思,將那書生騙到家中吃飯,將他灌醉之後,用一條繩子將他生生勒死。
然後又趁著前夫外出未歸之際,跑回到前夫家中跪求婆婆原諒,婆婆心,便留在家中用飯,主要給婆婆做飯,在飯食中下毒。
兒被直接毒死,婆婆因爲吃的比較,在子匆匆離開之後,又醒轉過來,被僕人所救。
兒子因爲去了學堂讀書,下學後在外與夥伴玩耍,僥倖逃過一劫。
當婆婆派人告,捕快將人擒獲時,子正在四下找尋兒子,爲首的捕頭從隨手攜帶的小包袱中發現了一把榔頭。
過堂時,不等刑,子已經坦誠招供:打算用榔頭把兒子也砸死,然後再伺機將前夫也害死,最後上吊自殺。
審案子的都尉覺案重大,不敢輕易定奪,便上報到了胡良那裡,胡良決定親自問詢那名子,問:殺了夫也就罷了,還能勉強算是有可原,但前夫、婆婆、孩子何錯之有?要讓下此毒手?
子說:前夫錯在捉了的,又將休掉,婆婆錯在支持前夫休,孩子錯在被休之後不願再認這個孃親。
胡良又問:虎毒不食子,爲何這麼狠心?
子答:因爲覺得了無生趣,不想再活,又怕黃泉路上寂寞,便想讓孩子下去陪陪自己。
最後胡良認定,此子已經非人是魔,不應用人間律法審判,以妖孽鬼魅視之,用桃木爲柴,起火焚之。
還有一個故事,則是胡良在涼州所見聽聞。
比之秦州,當時的涼州幾乎如人間地獄一般,因爲戰之故,流民遍地,草樹皮都被吃盡,乃以人爲食,吏弗能止,婦孩鬻於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買豬羊。
當時胡良手下有一副將因爲初到涼州,不知其中緣故,去一酒肆吃飯,店家說:“吃完了,請軍爺稍等片刻。”然後就見店家抓著兩名子往廚房走去,副將急忙往廚房而去,見一名子已經被用斧子斬斷右臂,蜷於地上,另一名子戰戰慄慄,面無人,見到副將之後,兩名哀呼不止,斷臂子只求速死,另一名子則求救命,那名副將了惻之心,花了二兩銀子將兩名子贖買出來,其中的斷臂子用尖刀自殺亡,另一名子則被副將納爲妾侍。
當時有太平宗高人隨行軍中,爲這名副將看相,說他本該此生膝下無子,不過有此一善,可爲家門點燃一炷香火,後來那名妾侍果真誕下一子,孩子從腋下到肩胛有一條紅線,好似當日自殺的斷臂,算是印證了那名太平宗高人的話語。
那位太平宗高人離開大軍時,作有一詩。
夫婦年飢同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錢三千資夫歸,一臠可以行一里。
兩肢先斷掛屠店,徐割持作湯。
不令命絕要鮮,片片看飢人腹。
尤其是最後一句,讓李玄都聽聞之後,如墜冰窖,後背發冷,忍不住長嘆復長嘆。
慈母割喂子,惡父易子而食。
與這些人間慘劇比起來,江湖中的腥風雨都變得不算什麼,他也愈發理解張肅卿他們當年到底想要做什麼。
儒家先賢有言,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那四位老人想要開太平!
爲何說世人不如太平犬?太平世道的看家之犬,尚能飽腹而吠,可世之人,果腹都是奢。
牧守天下蒼生,不說什麼繁華盛世,最起碼要給這天下蒼生一條生路,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在世之中,僅僅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卻是比登天還難。
百姓何其苦也。
李玄都對周淑寧說道:“這世上可能有妖孽鬼魅,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魔,所謂的魔頭,歸究底,還是人,魔在人心之中,是人行魔道,咱們在南山園遇到的陳孤鴻便是如此。天良給你講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人心險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過你也不要因此就對這個世道徹底絕,人心從來都是兩面,而且人心多變,黑白轉化常常只在一念之間。你也可以想想你的父親,如果說這個世道是一張夜幕,那麼他便是夜幕上的一顆星辰,正因爲有這樣的人在,我們這個世道纔不會是徹底漆黑一片。當夜幕之上掛滿繁星之時,這個世道還會黑暗嗎?”
小丫頭仰起頭,著李玄都,認真問道:“那明月呢?”
李玄都低頭著,有些傷道:“曾經有過一明月,但是在天寶二年的時候被天狗吃掉了,自此之後,我一直在等第二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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