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是他鄉。
李玄都手中把玩著一把摺扇,十二檔,紫檀扇骨,金紙扇面,扇面上沒有山水,沒有人,只有這首七言詩。
這是當年張白圭所贈,詩也是由他親筆題寫。
江陵城距離三湖縣大概有三百餘里,多是平坦的驛路路,一行人難得白日趕路,好在秋之後,天氣談不上酷烈,涼爽宜人,倒也不覺得日頭難捱,很快就進了江陵府城的地界。
來到江陵城前,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城池,南臨大江,北依漢水,西控蜀州,南通瀟州,是爲戰略要衝,東南重鎮。
極目去,依稀可以看到城一座樓竟是比江陵的城牆還要高出數丈,聳然獨立,依稀可見青黑屋頂,如同鶴立羣。
李玄都出手指,指著那座樓的問道:“那是宋老哥曾經提起過的聽雷樓?”
胡良嗯了一聲,“應該是了。”
李玄都瞇眼去,下意識地想要握住腰間劍柄,因爲沒有佩劍的緣故,結果了個空。
他這才恍然驚醒,自己已是不曾佩劍多年了。
李玄都乾脆收回手,沉默片刻後,輕輕開口道:“進城吧。”
既然是東南重鎮,又是首府州城,那麼城門的檢查自然十分嚴苛,不過一行人的相關路引文牒一應俱全,又有沈霜眉這位公門中人,自是沒有什麼波折順利城。
進城之後,市井街道開始熱鬧起來,因爲小丫頭想要騎馬,便由沈霜眉抱在前,小丫頭坐在馬背上,四下張,滿眼都是新奇。
李玄都和胡良駕車,緩緩慢行,胡良一看便是江湖人的做派,其實認真說起來,人靠裳馬靠鞍,雖然有“穿上龍袍不像太子”的說法,但很大程度還要看上的著打扮如何,當年的胡良穿上副總兵的武袍服,那也是一方領兵大員。此時李玄都獨自坐在車廂中,卻是一書生儒士裝扮,再配上手中摺扇,便是妥妥的江南名士做派。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一會兒之後,因爲天已晚,沒有立時去風雷派拜訪,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棧,要說這州城的客棧,就是不一般,佔地頗大,客房分爲兩等,一般的是二樓的一間間普通客房,與尋常客房無異,更高一等的則是主樓的後院,被分割一個個獨門獨棟小院,可供一家人住,李玄都花了三枚太平錢,包下了一個院子。
李玄都住之後,胡良帶著小丫頭去大堂用飯,李玄都和沈霜眉因爲沒有食慾,便留在後院中。
到了江南,初秋天氣仍無太多涼意。
李玄都搬出一把躺椅,坐在院中,徐徐晚風吹拂,輕搖摺扇,頗爲愜意。
沈霜眉坐在不遠的,好奇問道:“紫府不像是劍客,也不像江湖人,倒像是個讀書人。”
兩人現在已經沒了先前的生疏,李玄都不介意說些心之言,“過去的幾年之中,我一度如手無縛之力的書生一般,也就是江湖中所謂的‘廢人’,那時我在一青山綠水之地,開墾了三畝閒田,種些稻子和蔬菜,又搭了間茅廬,每逢夏夜,屋悶熱難當,我都要在院中納涼,每逢冬日,苦寒刺骨,不得不砍柴生火取暖,如今回想起來,當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那是什麼樣的經歷?”沈霜眉歪頭問道。
李玄都的眼神中流出追憶,輕聲道:“霜眉你家世代爲朝廷效力,自是與貧賤二字不沾半分,所以那是一種你們從未經歷的經歷,說簡單些,八個字足以概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沈霜眉從未去深思過這八個字究竟有什麼深意,默唸一遍之後,搖了搖頭。
李玄都將手中的摺扇合攏,緩緩道:“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在尋常百姓看來,能夠睡到日上三竿,已經是神仙的日子。因爲在地裡刨食,最是公道,出幾分力就得幾分糧食,稍有懈怠就要肚子,我那時候也差不多如此,雖說無飢之虞,但也要日日耕作,自此方知百姓之苦。”
李玄都頓了一下,道:“我那三畝田地,可以算是最上等的沃土田,收自然極好,可換一般百姓人家,多是貧瘠田地,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來勞作,一旦遇到年景不好的時候,仍是不足果腹,除此之外,他們還要繳納賦稅,其生活之艱難,難以想象。聖人言,苛政猛於虎,絕非誇大虛言。”
沈霜眉第一次聽李玄都說起他的過往經歷,只知道李玄都在帝京一戰之後就不知所蹤,卻不知道他在這段時間中到底做了什麼,此時不免震驚非常,而且還從李玄都的話語中聽出了些許別樣意味。
“賦稅?”這兩個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輕,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對,賦稅。”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制,紳、宗室、勳貴皆不納稅,開國之初,尚不覺如何,可開國至今,紳已是數十倍於開國之初,遍於天下。百姓們遇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田地賤賣給士紳,只甘做佃戶,因爲士紳不納賦稅。如此一來,上有皇室宗親,中有各級吏,下有地方鄉紳,所兼併之田莊佔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對於出於宦世家的來說,從來都是認爲不納賦稅是天經地義之事,卻是從未想過這些。
沈霜眉著面容恬淡的李玄都,心底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
李玄都接著說道:“百姓之苦,我經歷了大半。當年張相對我說過,‘時也命也,盡人事方能聽天命,先要做到盡人事,然後等天命’,我覺得這句話沒有錯,就拿你要查的案子來說,遼東金帳年年侵犯,西北軍年年肆,危及天下,可是國庫年年空虛,甚至將士軍餉糧草都要東挪西湊,寅吃卯糧,可卯糧吃完之後,還有什麼可吃?這些事如果只是抓幾個宦能夠說得過去嗎?只要天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這些宦,還會有其他的後來人前赴後繼,抓不勝抓。也許你會覺得我太過偏激,凡事都要慢慢去做,可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可曾有過半分改觀?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張了張,想要開口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化爲一聲沉沉嘆息。
李玄都緩緩展開手中的摺扇,著扇面上的七言詩,緩緩說道:“當年張相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決意要變法革制,除此天下大弊。若要變法,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不納賦稅的士紳吏和皇室宗親,這是要斷他們的財路,挖他們的基,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你說他們能不記恨張相嗎,自然是聯起手來把想要變法革新的人置於死地,這便是牽一髮而全。帝京一戰,以張相爲首的四大臣之所以大敗虧輸,不是輸給了謝太后,而是輸給了整個廟堂,謝太后竊據高位,不過是以國勢換權勢而已。”
李玄都輕搖摺扇,扇起一陣清涼,“張相曾經說過,‘如火聚,得清涼門。’站在火坑中,卻有置冰窖之,無論變法與不,張相都已經很難全而退,他有今日的下場,皆在意料之中,也在理之中。”
沈霜眉沉默不語,定定地著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父親當年爲何會死心塌地跟隨那位張相爺,至死無悔。
李玄都合起摺扇,輕嘆道:“紙上空談,於國無益,當年提三尺劍報國,亦是壯志難酬,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沈霜眉安靜聆聽,心頭上滿是悲哀之意。
國勢如此,徒呼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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