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向綠火焰,道:“難怪當時我們覺牛二還有一生機,原來是這麼個死中求生。若是我們因爲這一線生機而想要救下牛二,或是對其放任不管,便會因爲一念之仁害死上百人。”
飛卿臉上出厭憎之,“算計他人之善而行自家之惡,此人此心,尤是當誅。”
李玄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鬼蜮伎倆。”
胡良輕輕挲著腰間的“大宗師”,道:“藏老人此人,就算是放在邪道十宗之中,也可以稱得上當之無愧的惡人,而且還是十分純粹的惡人。當年‘天刀’秦政評價他說:‘虎毒尚不食子,藏老人其人,可以算是食子惡虎。’縱觀其人,行事完全不照江湖規矩,不講究同門誼,藐視輩分尊卑,對上曾經做出過弒師之舉,對下更是隨意打殺,據說藏老人的弟子中,不乏斷手斷腳,或是目盲耳聾之人,皆是拜他所賜。在大周國師徐無鬼出手扶持皁閣宗之前,皁閣宗之所以會走到瀕臨滅門的地步,固然是因爲以前結仇太多,但藏老人這位宗主也難辭其咎。”
李玄都道:“藏老人在一向行事無忌的邪道十宗中都能得此評價,可見其爲人之不堪。”
飛卿不再說話,只是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疊以硃砂黃紙繪製的“破邪符”,好似添柴一般放火焰之中。
碧綠滲人的火焰頓時“騰”得一下升起老高,火苗吞吐不定,同時也伴隨著劇烈的噼啪聲響。
李玄都毫不爲所,繼續“添柴”,綠火焰剛纔的猖狂好似是最後的迴返照,很快便進強弩之末,其氣焰以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在飛卿連續添了十二道符篆之後,火焰終於是從碧綠轉爲正常的火紅。
原本在火焰中不被燒焦分毫的牛二立時被火焰吞沒,大概一個時辰之後,化作一捧骨灰。
鎮子裡的百姓見了先前的詭異景象之後,都不願去收殮骨灰,生怕被沾染上了晦氣,或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無奈之下,飛卿只能答應爲村民畫上一道符,不但可以驅邪避穢,而且還能益壽延年,這些百姓先前都見識過飛卿的手段,對於這位仙師的本事,自然都是深信不疑,此時聽聞仙師如此說了,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上前收斂牛二的骨灰,最終被歸置在一個半久不新的瓦罐中,在東山腳下尋了一塊還算不錯的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其實飛卿給出的符篆,不過是些最簡單的符篆,基本的驅邪功效是有的,若說什麼益壽延年,則完全是子虛烏有,最多起到個心安的作用罷了。
這種事,飛卿見得多了,早已是見怪不怪,正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百姓們多是畏威而不懷德,若是涉及到自家利益,與他們好生說道理,多半不會聽,可如果以強手段威,則多半能夠見效。飛卿爲正道之人,又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掌教,自然不會像邪道中人那般行事,所以在這個時候,他多半隻能以利之,倒是與藏老人的手段相差無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無正邪,皆是因所用之人而異。
至於飛卿爲何不親自收殮骨灰並將其安葬,倒不是他自恃份,而是因爲他在後面還有佈置,畢竟他不能一直留在這座井子鎮中,所以這些佈置便要靠井子鎮的百姓們來完,若是此地百姓連牛二的骨灰都不肯收斂,那麼這些佈置多半也難以施行。反過來說,既然他們連牛二的骨灰都不再忌諱,那麼對飛卿接下來要代安排的事多半也不會抗拒。
在安葬完牛二的骨灰之後,得了飛卿分發的符紙,一衆百姓果然心安許多,對於飛卿吩咐他們要在原本東山村的位置種植一片桃樹林的事,也是一口應承下來。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爲藏老人佈下的兩座大陣,在一定程度上污穢了此地的地脈,久而久之,難免不會形什麼煞地,所謂煞地,便是氣煞氣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貿然進其中,很容易變會被奪取心智,輕則離開煞地之後大病一場,重則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嗚呼。
百姓們口中常常說某個地方邪,經常死人,或是死於意外,或是自盡而亡,百姓們便將稱其稱之爲“吃人”,而這種地方通常就是煞地。若是煞地死人夠多,便稱之爲“吃饞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就像滾雪球一樣,煞氣怨氣越滾越大,就是這個地方越來越‘饞’,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很有可能禍害一方,到時候便需要足夠道行之人前來超度做法。
飛卿讓井子鎮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種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正是爲了未雨綢繆,以防此地生出煞地。
李玄都聽完飛卿的解釋之後,不由嘆道:“我時行俠,只圖一時之快,往往是個顧頭難顧尾的結局,那些攝於武力而一時服的惡霸在我離去後還是會繼續作惡,那些窮苦之人也未必就因爲我的行俠仗義而過得更好一些,在我離去之後,多半還是要繼續其欺凌。從這點上來說,我不如玄機兄良多,如果換我來做此事,恐怕也就是在藏老人離去之後也隨之離去,至於牛二會不會起,這裡會不會生出煞地,卻是我顧及不到的地方了。”
飛卿笑道:“紫府兄過譽了,這些都是我們正一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經過是幾十代人的不斷補充和完善之後,我們這些後來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貧道料想,在列位祖師行走世間降妖除魔的時候,多半也有不周之,甚至在許多事上還吃了大虧,如此才能得出如何應對的經驗,傳於後來人。”
站立一旁的胡良一直沉默著,手掌習慣地挲著“大宗師”的刀首,著因爲一人得了一道符篆而竊喜不已的百姓,面沉似水。
經過此事之後,他對於飛卿的觀好了許多,不得不承認這位正一宗的年輕掌教當得起一個“正”字,但是這些百姓的臉也讓他勾起了許多不太愉快的回憶。
方纔飛卿說了一句話,做:“世人畏威而不懷德”,他深以爲然,當年他與李玄都也做過一些行俠之事,當然不是他們開玩笑時所說的俠仙子,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讓他尤爲記憶深刻的是他們兩人從一夥山賊強盜的手中救下了幾個有功名在的讀書人。這些剛纔還跪在山賊面前鼻涕一把淚一把求饒的讀書人,在得救之後,立馬換了一副臉,非但不曾謝恩不說,還口口聲聲質問他們爲何不將那些山賊全都殺個乾淨。
當時若不是有李玄都攔著他,他便要一刀將這些書讀到了狗肚子裡的書生全都殺掉。
爲什麼人善可欺?
爲什麼越是好人,所的委屈就越大?
這些讀書人在山賊面前,痛哭流涕,是因爲他們知道山賊是惡人,會打殺他們。而他們在李玄都和胡良面前,又端起了讀書人的架子,是因爲他們知道兩人是善人,不會把他們怎麼樣。
欺怕,欺善怕惡,這是什麼樣的道理?
這也是胡良離了補天宗之後卻從未想過要做一個好人的原因。
這樣的好人,未免太憋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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