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良的心思重些，默默觀察這位劍秀山主人，但這位徐先生似乎並未察覺，觀其呼吸吐納也就是玄元境的修爲，實在不像避世清修的地仙之流。

徐先生將幾人迎屋，卻不是先前通過窗戶所見到的書房，而是一方小小客廳，倒也五臟俱全，分而落座之後，飛卿環視一週，溫聲道：“不知先生是何時在這劍秀山中居？”

徐先生輕輕一笑，道：“山中無甲子，我在此居時日，已經忘了，這兒四季如春，又不見草木枯榮，只記得村外所種的稻子已經了十回。”

飛卿仍舊是溫良恭儉，又問道：“敢問徐先生，又是爲何在此居？”

徐先生也不藏著掖著，微笑道：“想必紫府小友已經相告，我與當今天家徐氏頗有淵源。本是皇室中人，與本朝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他求皇位，我求逍遙，在世宗皇帝駕崩之後，侄兒穆宗皇帝登基繼位，對於我這位皇叔便有些忌憚，多有貶謫之舉，另外一位侄兒晉王，又對我多有讒言，再加上張肅卿等人對於宗室大加防範排斥，我爲自保計，特向侄兒求取了劍秀山這塊靈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財力，歷時三年方纔開闢出此地，繼而居於此。”

不說飛卿與胡良，連年紀尚的周淑寧都被嚇了一跳。

這位徐先生瞧著只有四旬年紀，竟然是世宗皇帝的兄弟？穆宗皇帝的叔叔？要知道世宗皇帝可是足足在位四十五年，穆宗皇帝又在位十一年，加起來就有五十六年，再加上當今新君的天寶六年，便是六十二年，足足一甲子，就算世宗皇帝登基時，這位徐先生年紀還小，如今也應是古稀之年。

可是從相貌上來看，完全看不出是一個古稀老人。

飛卿試探問道：“徐先生可是世宗明雍年間的齊王？”

徐先生沒有故作姿態，坦然承認道：“正是。”

胡良同樣心中驚訝，他畢竟也是曾在公門中修行過一段時間之人，知道這位齊王的名號，素來崇信道，年輕時就喜歡訪仙問道，好讀書鼓琴，辯博善爲文辭，不喜歡嬉遊打獵，很注意百姓，流譽天下。曾招致賓客方之士數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幾番申斥。

不過胡良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再多的之事，非是他能所知，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方能清楚。

沒想到這位齊王如今仍舊在世，而且還在此地居。

這位天潢貴胄輕聲嘆道：“世宗帝登基，改元明雍，然後從明雍變了武德，武德又變了天寶，轉眼間便是一個甲子，皇帝從世宗皇帝變了穆宗皇帝，又變如今的新君，天下還是那個天下，可是接下來還能不能繼續姓徐，卻是一個已經擺在明面上的問題了。”

飛卿臉稍顯凝重，問道：“徐先生以爲，這是一個問題。”

徐先生反問道：“遼東的金帳汗國年年侵犯，西北的反賊年年肆，危及天下，可將士的餉銀糧草卻要東挪西湊，這樣的朝廷，能使天下太平嗎？這難道不是問題嗎？”

飛卿輕嘆一聲，無言以對。

徐先生繼而說道：“自我大魏太祖皇帝立國以來，以民爲本，君臣共治，世宗皇帝極四十五年，雖是一人獨治，但也知道任用能臣，穆宗皇帝極十一年，他子仁厚，以賢臣爲首輔，君臣共治，一掃朝野上下之諸般弊端，方有了那麼一點中興氣象，就算是放到千百年後，也是一段難得的君臣佳話。”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話鋒陡轉，“無論是世宗皇帝，還是穆宗皇帝，都可以說是不失一位君王的氣度雅量，從不曾對朝臣大干戈，就算是閣閣老失勢出閣，也不過是革職還鄉罷了，還從未聽過有閣首輔被殺之事。可唯有當今天子治下，竟然開了首例！”

無論是李玄都，還是飛卿、胡良，盡皆默然。

徐先生長嘆一聲，“話又說回來，當今的陛下還是個孩子。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無非是持於婦人之手，如寺廟中的泥塑木偶，或是戲法人手中的提線木偶罷了。”

飛卿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臨朝謝氏者，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先帝下陳，曾以更侍。洎乎晚節，穢春宮。潛先帝之私，圖庭之嬖。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偏能主。踐元后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爲心，豺狼，近狎邪僻，殘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徐先生既然爲帝室之後，爲何不因天下之所，順宇之推心，登高一呼，安定社稷？”

徐先生聞言沉默許久，搖頭道：“非是不願，實非不能。”

飛卿追問道：“何也？”

徐先生輕聲嘆息道：“早在我居之時，穆宗皇帝便命宗人府將我的玉牒改爲過世，並在翠微山營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對於天下人而言，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麼齊王，又如何登高一呼？”

飛卿起作揖一禮，喃喃道：“一飲一啄，早有因果，原來如此。”

又敘了些許閒話，徐先生作爲本地主人，起招待主人，這兒雖然沒有什麼珍饈味，但是卻有自家種的稻子，顆粒飽滿圓潤，自家養的羔羊，質鮮可口，以及自釀的醇酒，回味無窮，興許是此地果真是天福地的緣故，就連這些吃食也沾染了靈氣，別有一番風味。

吃過了接風宴，從來到此地後就一直言寡語的李玄都緩緩起，出得門外，擡頭便可見劍秀山中最高的忘劍峰，山崖背面有一條千丈瀑垂流直下，與李玄都一行人來時經過的那條較小瀑布形兩瀑疊相連的奇景，若是運氣好趕上了好天氣，在清晨日出時分，從山巔上便可以看到瀑布被日照耀金，就好似是一條金帶。

李玄都著忘劍峰許久，轉過頭來對後衆人道：“我想去一趟忘劍峰，先失陪了。”

小丫頭剛想要開口說話，被胡良手按住，小丫頭疑地向胡良，胡良搖了搖頭，小丫頭恍然明白了什麼，閉起，再不多說半句。

徐先生作爲本地主人，緩緩開口道：“我送你一程。”

李玄都點了點頭，又是告罪一聲，與徐先生一起往忘劍峰方向行去。

暮中，山路崎嶇難行，不過也難不住兩人，在僅可以兩人並行的山路上並肩而行。

走出大半之後，來到一向外凸出的平臺，徐先生停下腳步，佇立於崖畔，眺如利劍指天之勢的壯麗山川，輕聲說道：“爲什麼不早些回來看看？”

隨之一起停下腳步的李玄都平靜道：“於事無補，徒惹傷。”

徐先生點了點頭，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要知道佛家說世人八苦，前四苦：生、老、病、死，都是於己，而後四苦：怨憎會、別離、求不得、放不下，卻是與外人息息相關了，有些時候，更甚於前四苦。

徐先生輕聲道：“你能想開一些是最好，想不開也無甚打的，畢竟人之一生，或早或晚，總要經歷這麼一關，無人能夠例外。”

李玄都怔怔出神。

這位曾經的帝室貴胄，從袖中出一把摺扇，展開之後輕輕拍打腹部，道不盡的名士風流，輕聲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千年暗室，皆因一燈而明，憑一口氣，點一盞燈，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