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張鸞山之間,有許多話並未徹底點明,可已經夠了。
正如張鸞山所說的那般,有些事,不說也會明白。
李玄都曾經對飛卿說過:“人心似水多漣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又不該相信誰了。”
這句話裡的“誰”指的就是張鸞山。
因爲張鸞山的許多行爲讓李玄都不明所以,所以纔會有此疑問。
現在他見到了張鸞山,許多疑問迎刃而解,這便讓李玄都在心中有了一個猜測。
這僅僅只是猜測,如今的張鸞山的確與宮乃至於牝宗有著某種聯繫,甚至是合作,因爲西北五宗是在金帳汗國的扶持下方能立國,於是張鸞山利用自己在正一宗中的份和地位,將正道十二宗的有關消息泄給牝宗,同時從牝宗換取關於金帳汗國的報,從長遠的角度來說,是有益的。
因爲金帳汗國纔是真正的心腹大患,爲了擊倒這個重要對手,當然有理由與其他勢力合作。而周國只是佔據了一隅之地,境艱難,軍力薄弱,自古以來,還未有人能以蜀州而進取天下的,如果沒有金帳汗國的支持,註定不是大魏的對手,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周國將大魏取而代之,這天下還是中原人的天下,不會被金帳汗國的異族取代。
爲了這個天下,爲了蒼生,張鸞山要不擇手段地謀取利益。
對於牝宗而言,同樣如此,與金帳汗國合謀行事,無異於與虎謀皮,總有一天是要翻臉的,現在拿著金帳汗國的報來換取死對頭的報,怎麼看也是穩賺不賠的事。
所以張鸞山和宮的合作是互惠共贏的。
這次張鸞山帶著宮一道前來,想來就是爲了向李玄都挑明此事,也是爲許多事做出一個解釋,因爲他還不想失去李玄都這個朋友。而他既然要救天下,那麼必然與朝中的許多人有著聯繫,可能是閣,也可能是司禮監,甚至是晉王,那麼他便有了要救下週聽的機。
這讓李玄都想起了那四條路。
用正確的過程得出的正確的結果、用錯誤的過程得出錯誤的結果、用正確的過程得出錯誤的結果,以及用錯誤的過程得出正確的結果。
他會選哪一個?
從本質上來說,他們無意去追尋過程中的對錯,只求一個結果上的對錯,所以他們還是一類人,也正因爲如此,李玄都纔會說尊重張鸞山的選擇。
只是這條路有沒有盡頭,盡頭又會是怎樣的景,李玄都並不看好。
兩個人沉默著將一壺酒喝盡,李玄都問道:“我沒能救出聽公,現在我打算的孤送到玄宗去,不知青雀兄意下如何。”
張鸞山道:“說句紫府可能不太聽的話語,我這次救人,要的僅僅是周聽一人而已,至於他的妻,卻是無關要,既然周聽已經死了,那麼他的孤如何安排,便有勞紫府費心了。”
李玄都對於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做大事的人總是不把小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其實小人也是如此,哪個不是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誰也不要笑話誰便是了,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與小丫頭投緣,也不會將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生死太過放在心上。
這就是人之劣,利己,貪生,欺怕。而能夠不被這些所左右的人,不是聖人,便是英雄。
喝完了酒,張鸞山起告辭離去。
過了不久,玉清寧帶著小丫頭回來了,不過沒有宮的影,想來是跟隨張鸞山一起走了。
玉清寧沒有問李玄都和張鸞山究竟談了什麼,只是問道:“淑寧的事怎麼樣了?”
李玄都著一大一小兩名子:“自然是答應了,否則還能怎樣,他張青雀可不是會帶個孩子在邊的人。”
玉清寧點點頭,心舒緩許多。
這次來見李玄都,主要有兩個目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把那張“五炁真丹”的丹方和玉髓到李玄都的手中,第二個目的則是從李玄都邊接走周淑寧,如今這兩件事都有了著落,也算是放下了心頭上的兩塊石頭。
這時候,李玄都重複了一句無甚新意卻又說盡了道理的大話:“什麼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劍影,還有人世故,任你多高的境界修爲,真能跳得出去?跳不出去的的。只要是人,還未曾滅絕,就跳不出去。”
說到這兒,他自嘲一笑,轉頭向玉清寧,問道:“對了,你的眼睛怎麼樣了?”
玉清寧猶豫了一下,手解下眼上蒙著的黑紗,出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眸。
這雙眼眸之所以會瞎,是拜李玄都的劍氣所致,而且是極爲高明的劍氣,沒有傷及,乍一看來,這雙眼眸還是完好無損,只是像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氣,可實際上,劍氣已經滲其中,徹底滅絕了其中的所有生機。
玉清寧說道:“想要恢復如初,恐怕很難,不過我也已經習慣,最開始幾年是靠著聽音辨位,後來又從蘇靄筠那裡學了一門‘心眼’的手段,據所說,這門手段很難練,因爲五令人目盲,雙眼反倒是‘心眼’的阻礙,不過也許是因爲我雙眼已盲的緣故,倒是很輕鬆就練,練之後,以神念觀人,更甚雙眼。”
李玄都聞言之後,有些歉疚。
不管玉清寧的語氣如何輕描淡寫,也不管所謂的“心眼”如何玄妙,雙眼瞎了就是瞎了,雖然李玄都不知道以“心眼”觀人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是肯定不會與真正的雙眼一樣,所以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難以挽回。
所謂“心眼”,其實是從“他心通”中衍生出的一門神通,所以玉清寧雖是目不能視,但能察覺到人心所,不由搖頭笑道:“紫府不必爲此而自責,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這目盲之禍,正是我日後的造化之機。”
既然玉清寧已經是如此說了,李玄都也不是那矯扭之人,便不再提此事,轉而問道:“淑寧給你之後,我便要去見玄機,說不定也要見一見那蘇雲媗,不知你是否同去?”
玉清寧搖頭道:“現在於我而言,淑寧師妹纔是頭等大事,我會立刻帶淑寧師妹返回玉山去見師父。”
周淑寧一臉遮掩不住的黯然神傷。
李玄都站起,著小丫頭說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沈霜眉、飛卿、胡良他們先後因爲各種原因離去,現在到我了,就像你跟胡良說的那樣,江湖之大,我們日後再會。”
小丫頭輕咬著脣,泫然泣,委屈極了。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語氣:“丫頭,你要記著,江湖相信刀劍,不相信眼淚,收起你的眼淚。”
小丫頭聽到這話,猛地吸了吸鼻子,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的淚珠愣是沒有流下來。
李玄都這纔對著小丫頭笑道:“這就對了。”
玉清寧輕聲問道:“紫府以後若是遇到了什麼難事,可以來玉山找我,清寧都會盡力相幫。”
若是以前的紫府劍仙,會直接拒絕,因爲沒有那個必要,玄宗能幫的事不用幫,需要相幫的事玄宗不會幫,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李玄都不再是紫府劍仙,所做的事也不再是離經叛道之事,所以他沒有拒絕,而是點了點頭,應下了玉清寧的這個承諾。
然後李玄都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推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