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剛纔，蘇雲姣能得到堂堂紫府劍仙的讚譽，就算臉上不說，心中也必有得，可此時卻有些唏噓慨。

以前姐姐總說：“人過一百，形形。”“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一直不深，以爲天底下的人非黑即白，可今日卻纔發現，在黑白之間，還有另外一種人，說他們是惡人，談不上，平日裡也就是普通人，但如果說他們是善人，那便是玷污了一個“善”字，這種人想要善名，卻也不憚於惡行，相較於那些真正的大大惡之徒，只是了爲惡的本錢而已。

李玄都把的神態看在眼中，大概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不過沒有想要勸解的意思。初江湖的新人，總是覺得江湖就是瀟灑恣意之地，白如雪，來去如風，大碗喝酒吃，拔劍行俠仗義，抱著這種想法進江湖之人，多半會被江湖迎面給予痛擊，所有的幻想一瞬破滅，只剩下冷冰冰的現實。

混江湖的時間久了，從愣頭青變了老江湖，就會漸漸明白，這種恣意瀟灑的江湖，的確是有，但是隻屬於極數的一小撮人，絕大多數人都在泥塘裡打滾，就像一座大湖之中，可能只有兩三條翻江的怒蛟，覆海的神龍更是隻在傳說之中，爲數衆多的還是混水泥鰍和小魚小蝦。

江湖是一英雄地，卻不是一善地。有人說，江湖上“俠義”爲先，可也就僅限於上說說而已，相信了這句話而又沒有足夠能力去踐行的人，多半會很慘。江湖上的春風桃李終是數，大多數還是寒燈夜雨。

蘇雲姣漫無目的地走出一段之後，停下腳步，向李玄都，問道：“接下來我們去哪？”

李玄都沒有答話，而是指了指前面不遠。

蘇雲姣隨之去，是一口青磚壘砌的水井，井上一個軲轆，許多人正圍著井臺等候打水。

不過再一細看，便發現有些不對勁了，這些人似乎不是在等著打水，而是圍著井臺在指指點點。

“似乎有些不對，我們過去看看”李玄都說著便往井臺方向走去。

蘇雲姣趕忙跟在後頭。

兩人進人羣，搭眼往裡頭一瞧，只見井水彷彿是燒開的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有人用井臺上的軲轆打上一桶水，原本應該清澈的井水竟是變了渾濁的土黃，就像有人往井裡傾倒了許多黃土一般。

蘇雲姣雖然江湖經驗不多，但是作爲慈航宗的弟子，也知道此事並不尋常，不由得向李玄都。

李玄都面無表，不過在無形之中，眉宇之間還是出幾分沉重來，他緩緩向前幾步，用手指輕了下井臺軲轆上纏繞的長繩，長繩被井水浸泡過以後，出幾分冰寒，李玄都又將指尖放到鼻下一嗅，有一好似腐爛的臭味。

自古以來，就有井水通幽冥的說法，故而井水氣極重，比不得雨水、泉水、江湖湖水，在茶道中一向被認爲下乘，可尋常井水再怎麼氣濃重，也不至於濃重到如此地步，氣本是虛幻之，捉不定，可此時的氣濃郁到近乎實質，這纔會讓井水變爲土黃。

這等氣，到底是從何而來？

人羣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名中年文士，笑道：“井裡井水要開鍋，就是不能蒸饃饃。”

李玄都猛地轉頭向文士。

文士衝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大禍將至，閣下還不速速離去？”

“你是何人？”李玄都心神一震。

文士“啪”的一聲展開手中摺扇，扇起陣陣清風，笑而不語。

正在圍觀的百姓對於這一幕卻恍若未聞，亦如未見。

蘇雲姣按住劍柄，猛地朝此人衝去。

可結果卻是蘇雲姣一衝而過，本沒有及到這名男子分毫。

李玄都走出人羣，對蘇雲媗道：“不用白費力氣了，是‘神大法’中的‘分法’，他的真並不在此地。”

中年文士輕搖摺扇道：“忽見天上一火鏈，似是玉皇要食煙。如果玉皇不食煙，爲何又是一火鏈？又見地上一怪，緣是閻羅要吃人。如果閻羅不吃人，爲何又是一張？”

話音落下之時，天驟然一暗。

李玄都和蘇雲姣擡頭去，只見此時的天空中風起雲涌，無數黑雲從四面八方向這座縣城蜂擁匯聚而來，遮天蔽日。

剛剛還是晴空萬里，一轉眼的時間，已經是要大雨傾盆的架勢。同時從黑雲之中傳來轟隆隆的沉悶雷聲，可見電閃爍。

想來這就是所謂的“火鏈”，只是不知道後半句的“閻羅張”又要應驗在何。

待到兩人收回視線時，中年文士的形已經消失不見。

“李師兄……”蘇雲姣憂心仲仲地向李玄都。

李玄都搖了搖頭：“你姐說的沒錯，事變得複雜了,在江湖上，複雜也就意味著棘手和麻煩。北芒縣距離北邙山極近，而北邙山又一向是皁閣宗的勢力所在，那麼此事必定與皁閣宗不開干係。”

就在此時，井臺那邊還有人不信邪，又將水桶放井中。

如果這水井的水不能用了，那就要去別的水井，那可是要花錢的，要不就是去城外的河中背水，要累死個人。

片刻之後，那人轉著軲轆將井水提了上來。

衆人圍上去一看，然後就聽一聲驚呼，水桶掉落在地上，潑灑了一地。

這次的井水不是土黃了，而是變了暗紅，就像濃稠的鮮，水桶打翻在地之後，暗紅的井水在地面上緩緩蜿蜒，然後像一般漸漸凝固。

所有等著打水的百姓頓時一鬨而散，不過片刻的時間，就只剩下一隻空空的水桶倒在井臺旁邊，桶沿上滴滴答答地滴落著珠。

李玄都手按住腰間的“冷人”，重新朝著井臺走去。

還未走近，便可以嗅到其中泛出的腥臭味道，以及藏在腥臭中的那抹刻骨冷。

李玄都俯朝井裡去，只見井水化爲水，翻滾不休，不時冒出幾個泡，像極了十八層地獄中的池地獄。

李玄都語氣微冷道：“好大的手筆，竟是要用滿城之人的命，來祭煉自己的邪，真不愧是當年使得萬鬼來朝的皁閣宗，真是好氣魄！”

說到這兒，李玄都已經是出幾分怒意，“真是好一個皁閣宗！好一個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蘇雲姣跟在李玄都的邊，一手按劍，一手掩住口鼻，甕聲甕氣道：“行此惡舉之人，就不怕遭天譴嗎？”

李玄都收回視線，道：“若是怕遭天譴，他們就不會這麼做了，古往今來，休說是一座小小的縣城，就是一州之地被屠爲十室九空之事都曾發生過，何曾有過天譴？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這句話不是說天地不仁，而是說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天地對於世間萬一視同仁，既然牲畜草木皆可死，那麼人又爲何不能死？天地不曾因爲人殺草木而降下天罰，那麼天地也不會因爲今日之事降下天罰。”

蘇雲姣自小在慈航宗學佛修道，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問道：“我們該怎麼辦，還要去找那位陸夫人嗎？”

李玄都道：“事有輕重緩急，以現在的形而言，找不找陸夫人已經不是關鍵，關鍵是……”

“是什麼？”蘇雲姣忍不住問道。

李玄都長嘆一聲：“先保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