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一怔,不得不說,這個結果在他的意料之外,可仔細一想,又在理之中。
說起李世興的來歷,與李玄都也是大有淵源。早年時候,甚至要追溯到近二十年前,他曾經是清微宗弟子,名李道興,與李道虛、李道師、李非煙、李卿雲、司徒文臺都是同輩中人,只是李道興的年齡最小,在李道虛已經名滿天下時,他還聲名不顯,境界也多有不如。
後來李道虛奪取清微宗的大權,李卿雲死,李非煙與李道虛反目,被排出權力中樞,李道興因爲慕李卿雲的緣故,站在了李氏姐妹這一邊,自然也被波及,他憤而離開清微宗,開始在江湖上游歷,遇到了地師徐無鬼。
李道興被徐無鬼傳授“太十三劍”,徐無鬼本意是想爲宗多出一尊戰力強橫的劍奴,同時間接削弱清微宗,卻不曾想李道興在機緣巧合之下,竟是熬過了最後一劍“心魔由我生”,練了“太十三劍”,不過代價是大變,愈發偏激,乾脆離清微宗,加宗,並改名爲李世興,爲宗的十殿明之一。
當年李世興因爲李家姐妹而離開清微宗,可見雙方之間是有的,而且不淺,如今李世興走投無路,主聯繫李非煙也說得過去。
這段往事,李玄都是從二師兄張海石那裡聽說的,談不上親經歷,畢竟李世興叛出清微宗的時候,李玄都還是個孩子。
現在李玄都回想此事,卻覺得有些不對,把他所知道的經過原委對秦素說了,然後道:“我怎麼覺得李世興慕之人並非師母,而是姑姑?”
秦素一怔,隨即道:“你的猜測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師母故之後,李世興並未如何,仍舊留在清微宗中。他反出清微宗的時候,正是姑姑剛剛離開清微宗不久,未免太過巧合。”
李玄都輕笑道:“說起來,二師兄一向對這些男之事不怎麼上心,就算偶有誤判也在理之中。”
秦素如今算是半個李家之人,對於李家的過往也多有了解,說道:“師母與姑姑年齡相差不,雖然李世興是‘道’字輩,但以李世興的年紀來說,不大可能與師母有太多集,反倒是與姑姑的集更多一些。只是‘’之一字,誰也說不準的,不是還有一見鍾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師母也好,姑姑也罷,我們背後議論長輩是非,還有已經亡故的長輩,是不是不太像話?”
“姑姑多半不會在意,不過要請師母恕罪。”李玄都也覺得不妥,把話題轉開,“李世興聯繫姑姑都說了什麼?”
秦素道:“姑姑在回信中沒有詳說,大概是以敘舊爲主,同時也有探一探口風的意思。畢竟江湖中人都知道清平先生與姑姑關係不錯,他走一走姑姑的門路,也在理之中。”
李玄都無奈道:“不要把我說得像皇帝一樣,這個門路,那個門路,盡是些帶關係。按照這個說法,有沒有人走你的門路?”
秦素輕咳一聲:“沒有。”
李玄都也不深問,問道:“你覺得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想重回清微宗?還是想重回宗?亦或是乞求我饒他一命,他打算就此歸,從此不問江湖紛爭?”
秦素道:“清微宗,他是不敢回去的,誰不知道如今的清微宗暗流涌?他在這個時候回來,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嗎?宗,倒是有這個可能。至於退江湖,他若真有此意,何必聯絡姑姑,天下之大,總有藏之所。”
李玄都想了想,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讓上莞做了宗的宗主,那便不好貿然手太多,免得讓上莞生出怨氣,所以此事由上莞置定奪吧。”
秦素點頭應下。
李玄都忽然起推窗去,輕聲道:“要下雪了。”
……
“之”帶來的痛苦大大出乎紫燕山人的意料之外,要在這等痛楚之中保持靈臺清明運轉氣機,實在是艱難無比。哪怕有上古青玉製的石牀幫他祛除心火,仍舊開始意識模糊。
紫燕山人不得不一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另外一截然不同的痛楚從額頭上傳來,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反而又有了幾分清明。其中道理,與頭懸樑、錐刺倒是有幾分相似。
接著,紫燕山人雙手避過要害部位不斷地拍在自己的上,五指刺,全上下鮮流淌,染紅裳,轉眼間他已經了一個模糊的人。
鮮從石牀上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就像一條紅小溪。
此時天空中烏雲佈,竟是天現異象。
欽天監中有一座等閒人不得踏足的偏院,其中設有一座靈堂,供奉了兩個靈位,分別是青鶴居士和虎禪師,龍老人站在靈位的香案前,上了一炷香。
靈堂昏暗,掛著白幡。
在長明燈的照耀下,兩個牌位顯得有些斑駁。
龍老人凝視著兩人的名字,都是他親手書就。
對於這樣的結果,七位士都有預料,也有準備,區別只是誰先離開而已。畢竟他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私之事,走上了這條路,很難善終。
忽然之間,有炸雷之聲響起,雷甚至照亮了昏暗的靈堂。
龍老人的眼皮微微一,冬雷陣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接著又是一連串轟隆隆的冬雷炸起,道道雷蛇舞,彷彿要將漆黑的天空撕裂。
再有片刻,有大雪飄落,鵝一般,很快天地之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老人披風冒雪而至,上雪白,站在靈堂外的大雪中,默然不語。
龍老人似乎早就預料老人的到來,沒有毫意外,直接問道:“你覺得紫燕有幾分功可能?”
老人正是赤羊翁,他緩步走靈堂之中,在昏暗的燈火中與龍老人相對而立,回答道:“前不久的時候我曾勸他把眼放得長遠一點,不要拘泥於眼前的一城一地之得失,何苦早早把自己上絕路?只是他不願聽我的勸誡,我也無可奈何。至於他有幾把握活下來,在我看來不過是九死一生,只是比十死無生稍好一點。不知師兄……以爲如何?”
龍老人轉頭向紫燕山人的閉關方向,沉默許久,搖頭道:“既然是他自己的決定,我們又何必去指手畫腳?與不,既看天意如何,也看他的造化如何,若是他真有這份機緣,定然能轉危爲安。”
赤羊翁猶豫片刻,問道:“師兄認爲他真能抓住那一線生機?”
如今是儒門中最爲年長者的龍老人沉聲道:“能否抓住,我說了不算,你也說了不算,只有老天和那他自己說了纔算。”
赤羊翁的神幾度變化,最後嘆息道:“我們師兄弟七人,已經有兩人先走一步,若是他也隨其後,就只剩下四人了。”
龍老人擡頭向門外冬雷和落雪織的天幕,慨道:“我們是老師親自選中的人,自然有一份與我儒門息息相關的氣運,天道無常,若是天不絕我儒門,那他自然能化險爲夷,可若是天要亡我儒門……”
龍老人話未說盡,赤羊翁的臉已經變得凝重起來。
龍老人接著說道:“這門巫教的‘之’霸道無比,就是長生境界想要練,也要大費周章,紫燕能堅持到現在而不崩潰,已經殊爲不易。平心而論,若不是況急,他不必這樣急於求,而是徐徐圖之,未必不能登上老玄榜。”
赤羊翁又是嘆息一聲:“我已經收到消息,道門那邊蠢蠢,只怕是一場大、大變就在眼前。雖然我們對此早有預料,也有所準備,但事到臨頭,還是不敢說盡在掌握之中,我的心還是高高懸起,放心不下。”
龍老人道:“既然已經做好了準備,那又張什麼呢?我不明白,爲什麼大家都如此悲觀,彷彿這座帝京城,對於我們儒門註定了兇多吉。當年太祖皇帝派遣大軍,分三路渡過大江,興師北上,金帳皇帝見大勢已去,宣告退位,從中原天子變回草原大汗,並請求議和。太祖皇帝拒絕議和,儒門先賢輔佐太祖皇帝北伐,兵鋒直指帝京,金帳大汗不敢應戰,棄城而走,逃回草原。大軍所到之,百姓們壺漿簞食以迎王師,真可謂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那種時來天地皆同力的境界,猶在眼前。短短不到二百年,這裡竟至於一變而爲我們儒門的葬之地了嗎?”
赤羊翁沒有敢貿然接話。
龍老人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我儒門纔是天下正統,遠沒有到運去英雄不自由的時候,道門同樣弊病叢生,只要我們不倒下,道門遲早會再次陷四分五裂的鬥之中。”
赤羊翁輕聲道:“師兄所言極是。”
龍老人又是嘆息一聲:“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
赤羊翁道:“若論積德,誰家可比得過我們?要說讀書,儒門自稱第二,無人敢言第一。”
兩人忽然陷沉默之中。
只有門外大雪飄飄,很快便要給帝京城披上一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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