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一掌擊退李道虛之後，並未追擊，而是問道：“師父，到了如今，您老還要自誤到幾時？”

李道虛驚而不怒，輕吸一氣，流淌鮮倒歸七竅，問道：“這是何種手段？”

李玄都答非所問道：“我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不知何時，謝雉竟然來到了不遠，喝問道：“哪家的社稷？又是哪家的日月？”

李玄都看了眼謝雉，還是回答道：“天下人的社稷，天下人的日月。”

“恐怕是秦家的社稷，秦家的日月，你是秦家的婿，說到底還是爲秦家爭天下，何必裝出爲了天下蒼生的模樣！”謝雉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李玄都並不怒，平聲靜氣道：“我聽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謝太后此時還口出惡言，看來是不知死期將至。”

謝雉還要說話，就聽李道虛開口道：“住口，退下。”

雖然李道虛的神態語氣不見毫厲，但謝雉的臉頓時爲之一變，無論如何不甘，也不敢忤逆自己最後的靠山，只能熄聲退至一旁。

李道虛此時仍舊沒有拔出“叩天門”的意思，而是將自己的一劍氣悉數匯聚到右掌之上，說道：“我記起來了，這是‘正氣歌訣’，原來如此。當年那位大丞相之所以死，是因爲大晉氣數已盡，你今日卻是氣數鼎盛。那麼……我想再試一下方纔的一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出一個“好”字。

下一刻，李玄都和李道虛同時出掌。

李玄都掌中仍是蘊含“浩然正氣”，他在恍惚之間有一種明悟，師父之所以把見面地點選擇了社稷壇，似乎不是巧合那麼簡單。畢竟師父早年也曾求學於萬象學宮，對於儒門的手段並非一竅不通，若不是這匯聚天下氣運的社稷壇，他的“正氣歌訣”也不可能一朝而，今日種種，難道都是師父有意爲之？

不及李玄都深思，李道虛的一掌已經攻至。

李道虛所用仍舊是自己的一磅礴修爲，一氣流轉千里，悉數化作劍氣，雖然劍氣越來越強盛，但也即將盛極而衰。

不過這也意味著，這是李道虛的傾盡全力一擊。哪怕沒有“叩天門”相助，也非同小可。

兩掌相，這次盡出全力的李道虛形巨震，衫獵獵作響，卻不曾後退半步。

李玄都只覺得自己全上下都好似被利劍穿過，無一不痛，無一不傷。所謂萬劍穿，也不過如此。“萬華神劍掌”用到這等程度，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只是就在此時，李玄都忽覺自己也有劍氣生出，涌向四肢百骸。剎那間，他好像置天地樞機中心，東方蒼龍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南鬥二十八宿，圍著他徐徐轉，發出如雷響聲。

李玄都一路走來，所學無數，可那都是別人的，“北斗三十六劍訣”是李道虛的，“逍遙六虛劫”是徐無鬼的，“太平青領經”是太平道祖師的，“太十三劍”是太真君的，“慈航普度劍典”是慈航祖師的，“龍虎劍訣”是祖天師的。

真正屬於李玄都自己的，還是“南鬥二十八劍訣”，雖然也有部分前人基礎，但更多蘊含李玄都自己的悟會。

以後李玄都真正傳於後世之法，還是“南鬥二十八劍訣”。

這一刻，李道虛的劍氣震李玄都百骸諸竅，使得“南鬥二十八劍訣”自行應敵。

先前李道虛佔據自己的地利，擊潰了李玄都的六劫之力，這次變了李玄都佔據地利優勢，又有“浩然正氣”的人和，以劍氣擊潰了李道虛的劍氣。

李玄都掌中劍氣順勢倒灌李道虛。

李道虛再也堅持不住，形向後倒退出去，周氣機急劇潰散，滿頭白髮胡飄拂。

北斗主死，南鬥主生。

生死迴，死盡生至。

“北斗三十六劍訣”橫行天下一甲子，終於是敗給了後起的“南鬥二十八劍訣”。

正如這天下大地，死人太多，戰太久，也該到了休養生息的太平時節。

李道虛踉踉蹌蹌向後倒退，李玄都站在原地未，只是雙眼盯著李道虛。

四周的“太始劍氣”開始呈現出潰散之勢，卻又沒有立刻潰散，仍舊使得旁人半步不得。

便在這時，李道虛擡頭向李玄都，師徒二人四目相對。

李玄都沒有從師父的臉上和眼神中看到任何懊惱和不甘，反而看到了一抹古怪的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那笑意一閃而逝，卻深深刻在李玄都的心頭。

這一刻，李玄都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大喜過，也沒有弟子不必不如師的豪壯志，反而是滿是唏噓慨。

李玄都想要說些什麼，只是剛剛開口，便又卡住，不知從何說起。

李道虛止住退勢後，安靜且平靜地著這個得意弟子，微微息幾聲，說道：“你贏了。”

李玄都搖頭道：“弟子沒有贏，若非師父有意相讓……”

李道虛打斷道：“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沒有那麼多若非。”

李玄都默然。

李道虛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叩天門”，說道：“一步登天不易，步步登高穩妥。張靜修給你鋪墊了第一級臺階，徐無鬼送你上了第二級臺階，今日我是你的最後一級臺階。從今以後，道門也好，天下也罷，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希你能踐行你的誓言，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李玄都低下頭去，仍舊恭謹，應道：“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李道虛環顧四周，喃喃道：“江山社稷。”

話音落下，先前被李玄都和李道虛夷爲平地的太社壇址上，有一方江山石的虛影憑空出現。

一道柱自太社壇址一直延至渺渺不可測的九天之上。

李玄都這才明白，原來師父早已準備妥當。

李道虛邁步走這道柱之中。

天幕上的渾淪退去，顯出五雲霞，其後有金萬丈，給彩雲鑲嵌了一道耀眼的金邊。

天風呼嘯，李玄都的衫獵獵作響，雲霞隙間灑落的金落在他的上，讓他看起來好像整個人都在熊熊燃燒。

天地間的明越來越盛，無數由純粹明形的“雪花”灑落人間。天空中的五雲霞涌翻滾，似是慶賀。

李玄都上前幾步，雙膝跪地，重重磕頭，沉聲道：“不肖弟子李玄都，恭送師父登天。”

李道虛淡笑道：“從今日起，你就是清微宗的宗主，也是李家的家主。”

李玄都子一，沉默了許久，方纔輕聲應道：“是。”

李道虛不再多言，形隨著柱開始上升。

與此同時，四周的“太始劍氣”也開始散去，所有人都看到了白日飛昇的壯觀景象。

一衆道門之人紛紛行禮，齊聲道：“恭送大真人登天。”

城頭之上，欽天監前，凡是道門中人，皆是恭送。

澹臺雲、秦清、龍老人也紛紛舉目去，慨萬千，思緒萬千。

自張靜修和徐無鬼聯袂飛昇之後，李道虛也飛昇離世，此去再無回頭之路。

秦素、張海石、李非煙則如李玄都那般，雙膝跪地，恭送李道虛飛昇。

東海方丈島，青領宮。

此時以司徒玄略和李道師爲首，衆多堂主、島主齊聚一堂，個個神凝重，自從老宗主離島，他們便一直守候在這裡，已經有好長時間了。

李道師有些按捺不住，起推開青領宮的大門，來到門外。

一陣寒風捲著白雪吹了進來。

殿衆人紛紛向昏昏暗暗的門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李道師道：“老宗主去了這麼久，怎麼還沒有消息？”

司徒玄略接言道：“左右就是這兩天了。”

李道師嘆了口氣，轉走向自己的座位，剛邁開兩步，突然一震！

遠遠地，北風呼嘯中傳來了沉悶的鐘聲。

有一名弟子滿面惶恐地飛掠而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了青領宮，整個人抖著，上氣不接下氣道：“老、老宗主的命、命燈滅了！老宗主、老宗主已經離世而去……”

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

鐘聲仍舊一聲一聲蒼涼地傳來。

“師兄！”李道師第一個反應過來，奔出青領宮，其餘人也一窩蜂向門外奔去。

鐘聲越來越響，共計一百零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