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冬雪漸薄，迎來了又一度的年關。

方素未刻意去數這是與唐橋淵一同度過的第幾次新年，只如初欣喜且珍視，早早隨著府中諸人齊齊準備，親自搭手，往廊裡房中添置喜慶之。

主院的最後一盞燈籠掛好，方素愉快彎腰，唐橋淵展臂迎他，待他從凳上下來。

方素勾著他脖頸穩穩站到廊上，這人輕吻他興到暈紅的臉頰，笑問道：「年年都要親手挑燈籠福紙，不嫌麻煩？」

「怎麼會？」方素搖頭，「這些東西都很好看……」

「比我還好看？」唐橋淵出口捉弄。

數年以來，諸如這般的戲言方素已聽過不知多回，如今已能輕松應對，探手覆上他的臉龐，笑道：「你最好看。」

「素素最好看。」

這人低笑，偏頭親他掌心。

方素抿，廊外飄雪襯著潔白絨領，清靈順眼。唐橋淵眸中淌過暖流，不住想要吻上那雙上翹的，剛偏頭靠近一寸，便被行近的腳步聲打斷。

來人是位姑娘，起初行走得腳步輕巧，以至於未被及早察覺，此時瞧見氣氛曖昧，想要退回卻反倒顯得突兀了，只好大大方方地掩口一笑，靠近來施禮。

方素單手抵上前人的肩頭，紅著臉稍微推開一些，垂下雙眼，沒好意思轉頭去看。白萍見狀更覺有趣，開口問候時，有意先喚一聲「夫人」。

被喚之人不知如何回應，倒是唐橋淵悶笑不止，擁著他腰的手臂松開不，轉對白萍說話，引走方素的思緒。

「今日已是臘月廿一，白萍打算何時歸家去？」

此話一出，方素果然抬眼來，同樣關心地看向。

白萍眸裡的捉弄之意散去，思及家人不目暖，淺笑回道：「奴婢正是前來告假，明日黃昏後便離開了。」

家住麟州城北，不至於往來奔波，即便不是年節，也可時不時歸家探親，加之唐橋淵對一貫善待，便更是自由。白萍自覺有幸，時常心懷激，想了想又誠懇言道：「倘若府中有需，莊主隨時召奴婢回來便是。」

「無需，」唐橋淵輕松擺首，知心有牽掛，便出言寬道，「新年便該有新年的樣子，有家可回的都去陪陪家人，無家的留在這府上亦足夠，你不必牽念。明日走前領夠福錢，也別忘了給府中之人分別打賞。」

「奴婢自然記得。」白萍施禮，最後的瑣事代清楚，卻不急著離去，言又止地投以目。

這人瞧出有事要講，但見眉目間神尋常，實在猜不是何事既能令其格外在意，又滿是不屑一顧的姿態。唐橋淵約到有意思，不主問道：「想說什麼？」

白萍依舊沒有直白開口，委婉暗示道：「奴婢今日聽說了一件閒事，是從柳城傳來的。」

唐橋淵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皺，旁方素神未變，顯然是沒從「柳城」兩字中想起什麼「故人」來，亦或是很早以前便從不曾知曉過那地方與那位故人的聯系。

唐橋淵沉默片刻，雖還不知秦眉菀究竟發生了什麼，卻著實不願令方素想起，唯恐他再把記憶深的可怕舊事給翻出來。

他這邊不言不語，心思靈巧的白萍霎時便明白了，隨口諏道：「聽說那邊連下數日大雪，滿城銀裝，道路難行。」

「好，」唐橋淵不聲地接話，「瑞雪兆年。」

對話戛然而止。

方素聽得雲裡霧裡，說不出其中有哪裡不對勁，但僅淺淺地笑了笑。

待到當日午後，方素小睡之時，唐橋淵才獨自離開寢房來到院中，再度尋找到白萍，仔細問清晨未說完的事實。

白萍開口細述，事中主角曾是自己厭惡之人，如今聽其下場淒涼，那份憎恨竟也變淺了，只余下一派漠然，道：「想必莊主早也聽說了，秦眉菀早在年初便與人結親事，那人是柳城鹽商大戶李家的二公子，平日裡不學無，游手好閒，更是個下流卑鄙的花花公子。」

唐橋淵聞言頷首，確實早有耳聞。

秦眉菀出嫁之時已不年，二十好幾的大姑娘，在當地鮮有待字閨中的。曾經人接踵而至的秦家變得門庭冷落，而唐秦兩家恩斷義絕的消息很快亦傳遍柳城，為各人等茶余飯後的談資，更使得秦家為人們避之不及之地。

盡管秦眉菀並不當真與唐橋淵有過半分瓜葛，但流言如虎，秦眉菀在故事中如同被人棄如敝屣的玩，本該為人追捧的才霎時為遭人輕視的輕浮子，秦老爺面上無，氣得舊疾復發，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又被氣得多躺了幾月。

秦眉菀心灰意冷，頹然將自己關在閨房中，不知房外年月，直到忽然有一天，李家上門提親。

其實數年之前李二公子便請人來過一回，但那時秦眉菀眼高於頂，哪裡看得上他，仍一門心思撲在唐橋淵的上，拒絕得毫無面。如今淪落至此，李二公子不僅不嫌丟人，反而到機會難得，趁機撿了這塊饃。

——清白與否向來不是李二公子考慮之事，才華學識更不需提，反正從最初開始，他所看中的都只是秦眉菀那張艷麗的面容。

既不是真心喜，便無從談及忠貞不渝，李二公子娶了秦眉菀之後，新鮮勁兒只留了約莫半年，之後便時常流連風月場所，把家中夫人冷落在旁。

秦眉菀怎得住這般委屈，更何況這李二公子還非他心中所，在看來，自己只不過是走投無路才委屈下嫁，誰知這人竟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如此，便更不能容他背叛，當即又催出惡，對那些勾引李二公子之人下盡狠手。

李二公子同樣不是善類，前一日還抱在懷裡溫存的人，後一日殘了死了又有何妨，他只管再換一個，如與秦眉菀較勁一般樂此不疲。

直到後來，柳城中無人不知秦眉菀是個可怕妒婦，風塵中再沒誰願與李二公子歡好。李二公子氣極，揮霍家產，一擲千金，許久之後，總算又有人投懷送抱。

這大膽子是柳城子中的紅人，人稱青葉姑娘，能爬上魁首之位想來也不是什麼單純良善之人，與李二公子好上之後，時刻提防著秦眉菀的一舉一，原想著若秦眉菀安分，便也作罷，但若對方當真出手害，定然同樣不會留。

而秦眉菀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姑息此事，若不發難那才是怪事一遭，於是如舊買通惡人來下狠手。青葉姑娘得知其舉之後，不慌不忙，反是更為闊綽地買通了那些前來劫殺之人，當夜便將秦眉菀捆到了城外廢廟裡。

青葉姑娘心狠手辣，沒有放過，秦眉菀從前只對他人做過殘忍之事，如今到自己，終於嘗盡恐懼，下場淒慘……

唐橋淵聽得心中惡寒，自覺自己不是好人，哪知在這些看似弱的兒家面前本算不得什麼。他著腹中惡心，追問道：「所以那個青葉姑娘，把秦眉菀怎麼了？」

白萍先前講得平平靜靜，話到此卻都不住頓了頓，語氣沉郁地低述道：「瞎雙目，挑斷手筋腳筋，然後在廟裡放了一把火。」

「死了？」

「沒有，」白萍搖頭，「恰巧有幾人行夜路而至，撲滅大火，將秦眉菀救了出來，但是濃煙厚重，熏壞了的雙耳與嚨。」

唐橋淵心裡不是滋味，頃，無奈置評道：「倒不如死了。」

話落又似想起什麼，腦中冒出奇怪念頭，縈繞半晌，驚閃出幾幕畫面——那是年之時，唐府鏡湖本該湖水青青，卻忽有一日被染出一隅，可憐兔兒慘慘漂在水中。

時的唐橋淵被驚得停下腳步，目愣愣地過去，許久之後彎腰干嘔，眼淚滾滾湧出，裡說不出話來，只余下一個憤恨的念頭，想著從此往後當不能寵他，除非他有足夠的能力將之庇護，抑或惡毒的秦眉菀再不出現在他的周圍。

影埋在心間，至此之後的十余年，唐橋淵逐漸，舊事淡去許多，唯獨這念頭不曾放下過，當真沒再養過任何小寵，更不曾過何人。

倘不是之後的「獨鍾」差錯地鑄就了今日種種，只怕他與方素難有這般緣分……

因是秦眉菀，果也是秦眉菀，唐橋淵無以言說，只能歎一句「善惡有報」。

如今秦眉菀的下場莫名與當年那無辜兔兒如出一轍，唐橋淵說不出是否同，但心裡的恨是當真淺了。

雪花輕飄飄地墜落，唐橋淵袖擺上沾了幾片晶瑩剔的碎屑，他歎氣搖頭，想到新年時分，秦老爺家中卻慘淡冷落，念及舊終究生出幾分不忍，想了想道：「此事勿傳，以免讓夫人知曉了……至於秦府那邊，若能尋得神醫倒好，若不能，便只能悲劇收場了。」

白萍知他心該是如何復雜，無奈勸道：「是奴婢不該與莊主說起此事。」

「我遲早會知道。」唐橋淵擺了擺手，示意不必攬責，又道，「只是一時緒較濃，你無需擔心，過往是非我都還記著。」

白萍松了口氣，淺淺彎道：「莊主，奴婢再多一句，秦眉菀之事，您聽過便罷，在奴婢看來，不過是多行不義，而於您而言，如今夫人與您皆平安，便萬事安好。」

這姑娘字字進唐橋淵心中，他笑了笑，目中浮起幾分慣有的欣賞，笑道：「你從來都很會說話。」

白萍毫不謙虛，開懷施一施禮。

往來一句玩笑，沉重氣氛便緩緩去。

唐橋淵不就此事深談，自話裡提到方素起便心生暖意，罷了回到寢房之中，去陪伴睡中的人。

房裡燃著好幾只暖爐，唐橋淵是怕方素在寒冬時節裡著涼，此刻回到房裡，卻見床上人熱得打翻了被子，惹得他失笑不已。

如此適得其反，唐橋淵想著便行往窗邊，將窗戶推開更多，罷了將兩只銅爐挪遠，隨後才坐到床邊，仔細替方素蓋好棉被。

方素時冷時熱，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如此輕的作之下，竟也驟然醒來，半睜著雙眼看向來人，對他出笑容。

唐橋淵心頭綿，索去外衫睡到床上，與他一同裹進被裡。

方素往他懷裡蹭了蹭，覺得這子有點冷，不似平常那麼暖和，卻不放開，反倒將他挨得更些，聲音乎乎地問：「橋淵，你上涼涼的……去外面了？」

「嗯，」唐橋淵吻他眉眼，吻得滿心滿足，回道，「雪裡站了一會兒，同白萍說話，明日歸家，今日便要忙些。」

方素聽著話點頭，探手抱住他，手掌在他後背磨蹭，似乎憑這小小作便能令他暖和起來。唐橋淵逸出低笑聲，不忍打斷他，片刻後實在是心疼他手酸，才愉快地側了側，捉著他的手道：「不冷。」

方素睡意未醒，正是最黏人的時候，就著這人握住他手的姿勢，牽著他的手到自己腰後，又往他懷裡拱了拱，糯糯道：「橋淵，陪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好。」唐橋淵憐惜不已，把他好好抱著拍哄，眼見他話落便重新閉眼，似乎轉瞬就能陷沉睡之中。

房裡一片寧靜，只偶爾聽著爐中炭火燃燒著的「滋滋」聲響。

這人忍不住把方才聽說之事放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愈想愈是慨，聲音極輕地對方素說話：「素素，白萍說得對，只要你好，他人如何，我又何必多想。」

方素已再度睡過去了，但不知為何，聽著這人說話竟也有所反應，臉頰在他頸上蹭了蹭。唐橋淵掩不住笑，蘊著滿目意，在他發間落下輕吻。

算一算日子，今日廿一，明日廿二，待到廿三，這「年」便可算是真的來了。

之前沒有刻意去數，如今算算，這是他與方素共度的第五個年關……從此往後，十年，百年，皆可輕易守得。

——如此便好。

唐橋淵嗅著方素發裡清香，笑想，如此這般甚好，他往後盡可能多行善事，積福祉，謀壽，活得越久越好。

那樣，歲月悠久，他都可陪最重要的這一人緩緩走過。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