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衆人，駱君搖和謝衍才起去了書房。

駱君搖沒有問那位重華先生是誰，看謝衍的態度覺得自己應該已經猜出來了。

兩人踏書房，果然看到一個悉的人正坐在書房裡。只是他已經換下了一緇，原本那燒著結疤的頭也被滿頭青覆蓋。他穿著一緗長衫，那顯得有些過於年輕的穿在他上竟然毫無違和之。

兩人進門的時候，他正拿著一本書坐在一邊翻看，聽到腳步聲方纔擡眼朝門口看了一眼。

眉宇間笑容淺淡，卻帶著一種別樣的肆意和邪氣。

駱君搖微微蹙眉，不知道這種形容詞用在眼前這個男人上是不是合適，但坐在書房裡的中年男人真的跟先前所見差距太大，險些沒有認出來這位便是護國禪寺的那位主持高僧。

據傳信州姚氏世代名門，書香傳世。

眼前這位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眼角也已經有了淡淡地皺紋，舉手投足眉目神態間卻依然可見曾經爲頂級世家貴公子的雅緻和矜傲。

“不認識了？”明大師放下了書卷，似笑非笑地看向駱君搖。

駱君搖眨了眨眼睛，朝他笑道：“技不錯。”

“什麼技？”倒是明大師一時有些不著頭腦，疑地道。

駱君搖道：“製作假髮的技。”毫看不出來破綻，若不離得再近一些，恐怕誰也看不出來眼前這位那一頭讓人羨慕的青是假貨吧。

明大師忍不住了角，輕哼了一聲道：“沒大沒小。”

謝衍牽著駱君搖走了進去，“你這副模樣過來，有什麼事？是打算還俗了？”

明大師淡定地道：“也沒有什麼大事，你們好些天也不過去看看我，只好我進城來看看你們了。那副打扮，到底還是有些礙事。”

無論是駱君搖還是謝衍，當然都不會相信這話。

之前二三十年也沒見明大師想幾次外甥，現在距離他們上次去護國禪寺也還沒過幾天呢。

謝衍拉著駱君搖坐下，垂眸道：“你是爲了鸞儀司？消息很靈通。

”

聞言，明大師原本還帶著幾分笑意的面容瞬間變得冷凝起來，沉聲道：“所以，鳴音閣果然跟鸞儀司有關係？”

謝衍挑眉道：“這麼多年，你連鳴音閣和鸞儀司有沒有關係都沒有搞清楚？”

明大師輕哼了一聲，冷聲道：“你以爲謝變會讓我手這些事？你以爲鳴音閣那麼好查？幾年前本來已經有點線索了，誰知道鳴音閣那老傢伙突然死了！”

駱君搖看了看謝衍，又看了看明大師，言又止。

明大師看了一眼，“想問什麼就直接問。”

駱君搖也不客氣，“高祖皇帝爲什麼不讓你手這些事？舅舅當年爲什麼非得出家？”

駱君搖一直就覺得有些奇怪，姚家大公子活著並且在護國禪寺出家的事皇室顯然是知道的，但爲姚家僅存的脈之一的穆王妃卻不知道。明大師看起來也不像是萬念俱灰，看破紅塵的模樣。

他出家這些年極與謝衍見面，倒更像是被迫的。

信州姚氏覆滅多年，即便是當年姚家也沒有爭權奪勢的意思，姚家大公子確實可能繼承姚家令人垂涎的人脈和澤，但一個已經覆滅的家族也沒有令人忌憚到需要他姓埋名才能茍活的地步吧？

明大師輕笑了一聲，打量著駱君搖道：“你這小姑娘，倒也不算傻，竟然還能想到這些？”

駱君搖鬱悶，不想回答就算了，幹嘛人攻擊？

明大師笑地看向謝衍道：“不如把這小姑娘給我，舅舅幫你教導兩年，保證攝政王妃更上一層樓？”

謝衍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道：“想要收徒弟找別人。”

明大師嘆了口氣，道：“你就是謝變毒太深了。”

說完他又調轉話風回答駱君搖的問題，道：“謝變非要讓我出家，著不讓我手這些事，是怕我把人給殺了。後來麼…大概是怕我教壞他的侄兒吧。”

他說得輕鬆閒適，駱君搖卻覺得風陣陣。

“你把什麼人殺了？”

明大師道：“上雍的人啊。”

“……”駱君搖睜大了眼睛著眼前氣度華如王孫公子的中年男人，難得卡了好一會兒纔將他的話給消化完整。

高祖皇帝不許明大師參與俗世，強令他姓埋名出家，是怕他把整個上雍的人都殺了？

明大師笑道：“你不會以爲姚家覆滅我就出家了吧？我是在廟裡待了幾年，不過我是太寧十三年才正式剃度出家的，哦…白蔟也是那年死的。”

這果然是個妖僧吧？

“妖僧”笑得十分和善，“小姑娘別怕，我也就是早幾年殺氣比較重。如今唸了這麼多年佛，早已經四大皆空了。”

“……”四大皆空了，你還出現在這裡做什麼？

明大師不再嚇唬小姑娘，嘆氣道：“早些年謝變盯我盯得，我也只好安安穩穩地念佛。後來他死了，他那個兒子也煩人得很。三天兩頭跑去跟我碎碎念，比他爹還煩人，不知道的以爲他纔是我外甥。他們可算是死了，這幾年我才能空出來做點事。”

駱君搖心中暗道：明白了，這位當年估計是個戰略級的核武，一出手整個上雍都要飛灰湮滅的那種。

高祖和先帝能讓他安安穩穩在廟裡唸經，真是功德無量。

謝衍若有所思地看著明大師，開口問道：“錦鸞符是你給鳴音閣的？”

明大師挑眉笑道：“你既然認爲鳴音閣跟鸞儀司有關係，爲什麼不認爲那是他們本來就有的？”

謝衍道：“我原本確實認爲錦鸞符是鳴音閣本就有的，不過後來想想鳴音閣的人說是他們幾個月前意外得到的，這或許不是場面話。現在看來他們也在找另外半塊，如果那半塊錦鸞符一直在他們手裡，而錦鸞符又真的很重要的話，他們不會現在纔開始行。”

明大師含笑不語，謝衍道：“所以，錦鸞符到底有什麼用？我猜應該不是用來號令鸞儀司的。”

明大師笑道：“無論再怎麼忠誠的組織，過了三四十年也不可能靠一塊令牌就能號令的。”

“所以？”謝衍挑眉道。

明大師道：“其實我也不知道。”

“……”謝衍和駱君搖雙雙看向眼前的男人，似乎在確定他到底是不是開玩笑。

明大師攤手道：“我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我還將錦鸞符丟出去做什麼？這個，估計只有鸞儀司自己人知道了。不過…這種事，古往今來也就那麼幾個答案，聯繫當年餘績確實有問鼎天下的野心，錦鸞符裡藏著的不是錢就是兵唄。”

這個兵，不是指人而是指兵。

想要造反自然不了需要兵馬，而軍隊是需要武的。如今天下已定，想要繞過方打造能夠裝備起一支軍隊的兵不是件容易的事。

“錦鸞符爲什麼會在你手裡？”謝衍問道。

明大師劍眉微挑，悠然道：“這個麼…二十多年前，在外遊的時候遇到一個小破孩被人追殺，我救了他。後來發現這小破孩不僅有趣，似乎還是個忘恩負義的，就順手從他上拿了半塊勉強還算值錢的東西當報酬。”

謝衍擡眼看著他，“餘沉。”

明大師似乎也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笑地道：“說起來還真是有點對不住崔老將軍，當年我若不是隻拿走了半塊東西，而是全拿走順手那把小破孩給殺了，說不定就沒有那麼多事了。”

他雖然說著對不住，但眼底臉上卻沒有半點歉疚的神，彷彿還帶著幾分興味的模樣。

謝衍沉默不語，明大師看向駱君搖，“外甥媳婦，聽了這麼多故事有沒有什麼想啊？”

駱君搖眨了下眼睛，道：“舅舅你當年外出遇到了被追殺的餘沉，從他那裡得到了半塊錦鸞符？他不認識你，也不知道那是鸞儀司的錦鸞符？所以這麼多年，纔沒有人找那半塊琉璃，也沒有人找你麻煩？餘沉不認識，白靖容也不認識麼？”

明大師大笑道：“連白蔟都不認識，白靖容怎麼會認識？”

駱君搖偏著頭思索了片刻，點頭道：“也對，白靖容就算再厲害，原本也只是白家的大小姐。餘績生前不可能接到鸞儀司，自然更不可能認識錦鸞符了。那…舅舅又是怎麼認識的？”

算起來明大師和白靖容的年齡出其實是差不多的，如果白靖容不認識錦鸞符，明大師也不該認識，除非是他有什麼別的際遇。

還有，如果當年餘沉上是完整的錦鸞符，明大師爲什麼只拿走半塊？

明大師面帶微笑看著駱君搖道：“我是怎麼知道的，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可以自己想想。”

駱君搖翻了個白眼，靠著謝衍的肩膀不理他了。

對猜謎沒什麼興趣。

明大師見狀也不在意，將視線移向了謝衍，“知非，你想到了什麼？”

謝衍問道：“當年姚家滅門，跟鸞儀司有關？”

明大師眼眸一冷，原本還有些慵懶的姿態也慢慢變得直起來。

看著他的模樣，謝衍沒有再追問，點了點頭道：“看來確實有關。”

明大師輕哼了一聲，淡淡道：“知非，我忍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對得起謝變當年對我的救命之恩和對姚家的援手之了。這幾年舅舅費了不功夫，人也算是差不多湊齊了。這次恐怕要死不人，到時候你可別跟你伯父和堂兄一樣礙舅舅的事兒。不然……”

謝衍沉默了半晌，方纔沉聲道：“當年姚家的事，有上雍權貴參與。”

明大師含笑不語。

謝衍道：“我知道了。”

明大師很快便離開了，臨走前他只留下了一句話，“有事派人城西風雅樓找我，最近我不在護國禪寺。”

送走了明大師，書房裡有些沉默起來。

駱君搖靠在謝衍懷中，擡眼看看他有些凝重的神，安地握住了他修長的手。

謝衍低頭看著，將更往懷裡抱了抱，兩人靠在一起半晌都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駱君搖才輕聲道：“是舅舅將白靖容和餘沉引到上雍來的，還有鳴音閣和昨晚那些人……”

昨晚出手搶奪錦鸞符的不只是白靖容的人，除了蘄族以外至還有三方人馬，一時半刻連他們都還沒有搞明白到底是那些人。

還有那位瀛洲方家的大爺，恐怕也不是真的自己張揚倒黴才惹來了殺之禍，而是被人引導的。

謝衍輕聲道：“搖搖別怕，沒事的。”

駱君搖道：“我不怕，我只是擔心你。”

明大師顯然是懷著滔天殺意的，而謝衍不僅是姚家的外孫，還是大盛攝政王。

他真的能讓明大師將上雍皇城殺得流河嗎？

“當年，姚家滅門真的只是因爲姚家的財富麼？”駱君搖蹙眉問道。

謝衍聲音悠遠，輕聲道：“方纔宋先生說瀛洲方家富甲天下，但是…現在已經很有人知道了，當年的姚家纔是真正的富可敵國。搖搖以爲，爲什麼當初穆王會娶姚韞？白家爲什麼要跟遠在信州的姚家聯姻？真的只是因爲家世門第相當麼？”

駱君搖道；“確實沒想過，我還以爲……”

謝衍低聲笑道：“都說姚家是書香傳家，說得多了恐怕連說的人自己都信了。世人聽得多了便也想當然的認爲姚家只是底蘊厚，家學淵源罷了。其實，姚家當時勢力覆蓋信、惠、青三州之地，在東陵朝末年是東陵最大的海商，擁有東陵最多的遠洋船隊。當時東陵每年海外買賣，姚家獨佔六。如今的瀛洲方家，當年也不過是姚家麾下的附屬小家族罷了。便是如今，方家的家底也不到姚家曾經的三。”

駱君搖在腦海中思索了一下，客觀了一下所謂的富可敵國。

“所以，當初姚家滅門，參與的都有誰？”駱君搖問道，“高祖不讓舅舅報仇，真的只是因爲參與的人太多，影響太大了麼？”

謝衍沉默了半晌， 道：“確實有這個原因，但是…恐怕還有謝家也參與了其中。”

駱君搖一驚，“可是舅舅對高祖……”雖然明大師的語氣聽起來對高祖十分不滿，但其中卻沒有多大恨意。

謝衍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謝家或者說整個大盛，也了姚家覆滅的好。征戰天下是需要很多錢的，當時不僅是白家缺錢，謝家也缺錢。”

“姚家富可敵國，只想偏安一隅，卻沒想到……”

謝衍握著的手，沉聲道：“或許姚家最大的錯，就是沒有野心也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世之中，懷鉅富卻不設武備。在羣狼環伺之中，姚家就像是一塊人啃噬的味鮮。

在這一點上，當年姚家的當家人，恐怕也需要負上很大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