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驚瀾（三）

若非必要，楚驚瀾絕不會進宮，此番前來拜謁太后幷參加皇帝楚桑淮爲他設的接風宴，左不過是爲了個禮字。

金閣陂池，雕梁畫棟，雖因暮.降臨而披上了薄翳，卻依然與他的記憶深的模樣嵌合，每一都蘊含著生的畫面，或沉默或喧囂，都在眼前重現，讓通往宸極殿的這條路變得漫長無比。

他到達之時諸多臣工已位列席上，先帝在位時的老面孔所剩無幾，反倒多了好些寒門出的新士，個個知書達理，兩袖清風，正聚在一起談史論政。而另一面則坐著世家出的高，談吐得宜，甚嘻笑，盡顯儒雅風範。

正中央有片漢白玉鋪就的空地，本爲欣賞歌舞之用，現下卻如楚河漢界一般將世家與寒門分隔開來，兩邊互不來往，看來分庭抗禮之事幷非空來風。

儘管如此，他們卻有著共同的默契——遠離楚驚瀾。

說來實在好笑，許多後起之秀幷未見過楚驚瀾，在殿前遇見時只覺得神采英拔，氣勢凜人，一雙褐雙瞳猶如子夜寒星，教人不敢直視，然而當他們轉過頭瞧見他上的夔龍錦袍時，立刻恨不得跳離三尺遠，唯恐旁人誤會。

誰不知道當年奪嫡時他是皇帝的眼中釘？之後雖然去了北地，但坊間一直有傳聞，說是先帝真正屬意的儲君其實是他，誰敢與他靠近，不是明擺著拆皇帝的臺？不要烏紗也得要命吧！

於是就了這副場面。

楚驚瀾徑自端起玉爵啜飲了一口，酒剛剛落腹，上首便傳來一個悉至極的男聲：「朕記得皇弟從前可是滴酒不沾，如今怎麼變了子了？」

皇帝到了。

他穿著纁袞赤舄，頭戴十二旒冕，似太般耀眼，甫登上座，席間群臣自消聲，紛紛起行禮，楚驚瀾也不例外，舉手投足間十分恭謹。

皇帝旋座，雙手放在鎏金龍首之上，隻隨意一揮，堂下群臣謝恩落座，他卻似不聞，輕挑著眼角向楚驚瀾，目中一閃而逝。

「皇弟這般多禮作甚？朕與你多年未見，甚是想念，你莫因爲衆卿家在此便拘束著，且要放開才是。」

「是，臣弟遵命。」

楚驚瀾聲淡如水，也不知聽進去沒有，皇帝臉上的笑意卻逐漸加深，氣氛莫名詭異，大臣們如履薄冰，連箸碟撞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仿若一潭死水，格外幽靜。

「衆卿家都楞著做什麼？朕設下這接風宴可不是讓你們來陪看的，何不敬瀾王一杯？」

聞言，衆臣頓時面各異，但既然皇帝已經下令，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麼，有微人輕的小吏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做戲，一邊對楚桑淮阿諛奉承，一邊向楚驚瀾舉起了酒杯，兩邊都討了好，於是許多人都開始學樣。

皇帝的眼神沉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原樣，狀若散漫地從衆人上掠過，突然停在一不了，旋即開口問道：「夜將軍，爲何不見你舉杯？」

夜懷禮淡淡地答道：「回皇上，臣長年駐守關中，軍中止飲酒，臣爲統帥自當恪守軍令，故久而久之已不會飲酒了。」

「原來如此。」皇帝輕敲著扶手，角綻出一縷笑紋，「若邊關諸軍都如夜將軍這般克己奉公，朕便無須憂心邊防了。」

方才敬酒的人看見皇帝不但沒責備夜懷禮反而對他稱贊有加，都微微變了臉，手中酒杯似一塊烙鐵，燙得握不住。楚驚瀾仿佛不懂其中深意，低頭又倒了一杯酒，眸中有暗芒劃過，似忍又似按捺，在抬頭的瞬間消失不見。

這個聲音他認得，是昨日酒樓上說話的男子，這個人他亦認得，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將軍夜懷禮，這個姓他更是悉，那黑刺客的銀牌上刻得清清楚楚。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夜家！真是立場鮮明，毫不含糊！

「說到邊關，近日多了不奏報，大多是申請修築戍所和增配軍備的，皇弟，你剛從北地歸來，對於此事有何見解？」

楚驚瀾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緩聲答道：「臣弟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但北方邊境長期外敵滋擾，守軍支援有限，百姓苦不堪言，如能在這些方面加強軍力，想必夷族也不敢再進犯我朝邊境。」

「既如此，這件事就給你去辦，明日你便上兵部議事去罷，與諸卿合議好之後呈本摺子上來給朕瞧瞧。」皇帝把玩著手中的四角玉爵，半邊臉浸在宮燈的影之下，晦暗不明，「你好不容易回來了，總該替朕分擔些政事才是。」

群臣嘩然。

楚驚瀾此次回來目的未明，皇帝不但不防他，還讓他直接參政！

樂音的掩蓋了席間又低又雜的私語聲，但其中便知，全似蜂在耳邊嗡鳴，惹人不耐，就在這時，一個鏗鏘有力的嗓音劃破了飾的寧靜。

「臣以爲，瀾王殿下不適合朝議政。」

說完這句話，夜懷禮隔著飄的單羅紗和無數張花梨案向了楚驚瀾，滿臉無所畏懼。楚驚瀾也回著他，神淡漠，無一不悅，只是目幽深似海，仿佛隨時都會將人捲進去。

夜懷禮約皺了皺眉。

以普通人的格來說，經歷了那種事之後還不可能還像從前一樣謙和寬厚，楚驚瀾的表現格外值得懷疑，也許，他正在演戲給所有人看。

夜懷禮正琢磨著，楚驚瀾接過了他的話頭揚聲道：「夜將軍說得不錯，臣弟多年未歸，理當先行祭祖省才是，且已許久不曾理政，諸事生疏，屆時辜負皇兄的期事小，未能安疆民事大，還請皇兄收回命。」

皇帝挑眉審視著他，每一秒都似年歲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才沉沉開口：「也罷，那便等你做好準備再說吧。」

楚驚瀾拜謝，又道：「那祭祖之事……」

「這有何難？」皇帝笑了笑，扭頭宣了軍統領張印覲見，幷吩咐道，「明日你護送瀾王去太廟一趟。」

「臣遵旨。」

張印沉聲應下，之後便退出了大殿，作迅速，毫不拖泥帶水，楚驚瀾沒有拒絕，再次起拱手道：「多謝皇兄。」

皇帝擺了擺手，直接揭過了此事，轉而說道：「朕看你那瀾王府也空置許久了，再住恐怕有所不便，不如這些天先住在宮裡，待修葺過後再搬過去。」

楚驚瀾眸中劃過一縷微，再抬起頭時，竟當著所有人的面自嘲起來：「臣弟孤家寡人一個，住哪裡不是住，倒讓皇兄費心了，實在過意不去。」

席間衆人都聽得分明，這是婉轉地拒絕了。

皇帝臉分毫未變，朗聲笑道：「這麼說來朕得向太后請示一下了，給你尋門親事，省得你再拿這個來搪塞朕。」

「皇兄這麼說，臣弟一會兒恐怕不敢去拜見太后娘娘了。」

「那你今天可別想走出這皇城了。」

此話一出，驚出大臣們一冷汗，慌忙抬眼看向上首，見皇帝角掛著淺笑才鬆了口氣，心底卻不甚踏實，總覺得錯過了什麼，君心仿佛是越來越難猜了。然而楚驚瀾隻作了個揖就退回了座位上，皇帝也沒有再追言，這件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

不久宴畢，諸卿先後退席，三兩群，慢往宮門而去。

時辰尚早，楚驚瀾還要去含章宮一趟，行至階下甬道，青磚鋪墁，祥雲繞膝，拐角影突兀地出一方角，抬眼一看，正是守候許久的唐擎風。

「王爺。」他屈行禮。

楚驚瀾略一點頭，飄逸的形越過他面前朝著回廊去了，他默不作聲地跟上，途經無數桂殿蘭宮，依稀如故，想當年他還是中侍衛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楚驚瀾穿梭在皇城之，只是眼下景已然不同。

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荒涼的宮殿前，藤蔓爬滿朱墻，野草漫過腳踝，看樣子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了，楚驚瀾卻停下了腳步，無聲凝著裂開了一條隙的大門，眸飄渺，不知在想些什麼。

唐擎風起先還到奇怪，不知他爲何停下，直到抬起頭看見頂上的匾額才恍然大悟，心裡暗駡自己太不醒事，怎麼連這個地方都不認得了。

這正是楚驚瀾的母親——宸妃娘娘生前的寢宮。

六年前先帝大行，宸妃隨之仙逝，這裡也就荒廢了下來，雖然這是他們都知曉的事，但如今見到難免景生，尤其是楚驚瀾，那道過不去的心坎越發磨得他鮮淋漓。

宸妃是因護他而死。

往事在心底泛起了波瀾，久久無法平息，可楚驚瀾也只是站著，俊容毫無波，甚至連一丁點兒留都沒有，抬腳便要離開，就在這時，一細微的響鑽進了耳朵裡，似枯枝斷裂，他驟然回首，眸中暗滾。

唐擎風剛想說話就見他大步邁向院，木門經他一推，不堪咬合地發出吱呀聲，幾重殿門之後似乎有個人影被此驚，慌慌張張地從後面跑了，腳步既輕又，不像是習武之人，應當是個宮或姑姑。

兩人疾步閃進了殿裡，本想追上去看看究竟是何人，目及各個角落，驚覺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八仙桌旁還扔著清掃用，顯然是剛才那人來不及收撿落在這的，難道……一直在看顧這裡？

當年宸妃死後，侍奉的一干奴僕也被接連死，宮中應該已經沒有舊人了，究竟是誰會冒著危險做這種事？

唐擎風心中滾過重重疑問，卻深知此不宜久留，於是低聲提醒道：「王爺，我們已經在這耽擱許久了，一會兒回去晚了陸大夫該著急了。」

楚驚瀾攥了手掌又鬆開，半晌才道：「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