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先去了一趟庫房,見嶄新的門鎖已經上好了,瞧熱鬧的那一幫子人也作鳥散。
於是,踏著不不慢的步子,往山門那兒走去,遠遠地就看家兩個老婦人站在一頂小灰轎前,其中一人似乎已經等得極不耐煩,不停地抖、顛腳。
真珠再撘眼一瞧,不由愣住了。那個小灰轎子看起來不像是羅家的轎子,倒像是山下腳夫門的私人轎子,一個時辰一吊錢的那種。
果不其然,真珠一走近,就見三個赤懷的漢子在山門口蹲著旱煙。他們見裡面出來了一個年輕的長發道姑,材窈窕,臉蛋秀,立刻用毫不掩飾的放肆目上下打量,最後盯著一地方瞧。
高大山家的一僕婦打扮,原本正皺著眉頭著牙籤剔牙,乍一看見來人是真珠,臉上立刻掛上笑容。
真珠忍不住問:「羅家沒遣自家的轎子來接何小姐嗎?你們就打算讓坐這個下山嗎?這是你家老太太代下來的嗎?」問到最後,語氣中已帶了幾分冷厲的責怪之意。
真珠從前也是個富戶之家的當家人,很多大戶人家的規矩都是一清二楚的。
比如乘轎的規矩,給未出閣的小姐坐的轎,必須由專門的壯實僕婦來抬。實在湊不齊人手,只能讓轎夫大漢子抬的時候,也要讓轎夫先行迴避,等小姐了轎子再把轎夫召回來。下轎子的時候也是一樣,要先把轎夫遣散了,再讓小姐出來,絕不能讓雙方有接。
不要說羅家這種鐘鳴鼎食的大世家,就連真珠夫家那種開酒樓的暴發戶,都嚴格依照著這個規矩。
真珠記得清楚,有一回「從前的」小姑子急著下轎子,轎子一停沒等轎夫離開,就從裡面鑽出來了,還絆了一跤被轎夫扶了一把。後來「從前的」婆婆得知此事,大發雷霆,連累真珠也被「從前的」丈夫訓了一頓。
在大戶人家裡,只有已經出嫁,並生養過子的夫人或姨娘,迴避轎夫、迴避車夫的死規矩才可以放得相對寬鬆一些。而未出閣的小姐如果被人發現沒有守好這些規矩,就對的閨譽大大不利,連將來議親的時候都有一個讓人指摘的污點。
高大山家的訕笑了一聲:「真珠師傅,這個你跟我也說不著,我也就是個跑的,有轎子坐誰不願意坐,可家裡就是沒給派轎子啊!」說罷,把湊近真珠的臉,低聲音說,「那個……是二太太的陪房,丁熔家的。說二太太事忙,又犯了頭風,因此這等小事不必驚,我們二人自己去接就是了。不怕你笑話,這雇轎子的錢還是我墊的呢,不知回去賬房給不給報公賬……」
真珠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天下還有這種道理!
羅家的轎子,怕不有三四百頂吧,竟然分不出一頂來接一位千金小姐?羅家的僕婦,說有一千都是說的,竟然就湊不足三人來抬轎子?就算是有人故意苛待外姓的表小姐,關上了家門怎麼做也是一家人的事,不至於連檯面上的事都做的這樣過分吧?羅家連臉面都不要了?
只是真珠不知道這裡面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羅家當家的二夫人,多年來一直不喜歡外甥何當歸,這個在羅家已不是什麼了。而且,就在何當歸死而復生的隔天晚上,二夫人娘家的八爺、二夫人的親弟弟突然夭折了。
二夫人孫氏是孫家的庶出兒,其母是一個不得寵的妾,年老衰。不曾想老樹開花,四十三歲生了個兒子。孫老爺老來得子,十分疼,連帶著八爺的母親和姐姐都沾不,現在說夭就夭了。孫氏的母親哭得端是呼天搶地,抓心撓肺,孫老爺也關著書房的門不見任何人。
等到料理完喪事,孫氏回了羅家,進門之後聽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三小姐死而復生了,不院落里還張燈結綵的慶祝,立刻氣不打一來。
之後,老太太那邊打發了人來,讓孫氏重新開始打理家事,並儘快地遣人去水商觀接三小姐回府,再多給水商觀添些香油錢,以謝天上的神仙保佑了羅家子孫。等那個傳話的人走了之後,孫氏抬手就掀翻了桌子。的弟弟好端端的突然死了,那個喪門星已經死了,卻又活過來,憑什麼?
「真珠師傅,三小姐什麼時候出來啊?我和丁熔家的讓人傳了話,現在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了,這個轎子是一個時辰一吊錢,你看這……」高大山家的沖不遠的丁熔家的努努,小聲告訴真珠,「就是二太太的眼睛和耳朵,什麼都報給二太太……」
順著努的方向,真珠打眼瞧著那個婦人,著極面,乾乾瘦瘦的,面凈白,五十歲上下年紀。
丁熔家的眼觀鼻,鼻觀心,見道觀里出來了人,方才抬起了眼皮,開口發問:「那一位準備妥當了嗎,什麼時候能起程?老事忙,工夫耽誤不起的。」
真珠微微一笑,轉頭跟高大山家的說:「高大嫂,那一日只因各位走得太急了,我又笨拙舌的沒把何小姐的原話說明白,真是該打。何小姐早就說過,打算在道觀住到這個月十七再回羅家,今天才是十三,因此現在還不能走,要讓你們白跑一趟了。」
高大山家的愣了愣,轉頭看丁熔家的。
丁熔家的冷笑一聲:「不能走?可煞作怪了,這端的是哪門的架子?老太太在家裡日念著,說又懂事又孝順,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回去。可是這一位,轎子已經到了門口了卻說要再住幾天,這樣的也算懂事孝順?依我看連我們二小姐的一半兒都不著。」
真珠笑一笑,還是不搭理,只把高大山家的拉進了山門裡面,悄聲一通說辭,最後塞了兩貫錢給。
高大山家的聽完連連點頭,笑逐開,把錢收到懷中。真珠告辭離去。
高大山家的走出道觀,跟三個提著煙桿,吞雲吐霧的腳夫說:「這裡不用你們抬轎子了,你們自己下山吧,之前給的一吊錢就算請你們喝酒了。」然後看一眼滿臉狐疑的丁熔家的,訕笑一聲道,「你瞪我也沒用,三小姐不走,難道我們還綁了走不?況且,在道觀里多聽幾天經文,也是修養的好事。趁著天還亮,咱們快下山趕路吧!」
苦喬院里,何當歸和太息一前一後走出來。
何當歸在院門口停下,笑道:「觀主不必再送了,小子實不敢當。」
「福生無量天尊。」太息把拂塵往肘后一揮,深深鞠躬道,「何小姐宅心仁厚,福澤無邊,此事就拜託你了!多謝多謝!」
何當歸巧笑倩兮:「觀主幫了我的大忙,怎生反過來跟我道謝?觀主寬心,此事我一定儘力,觀主請留步。」說著步出苦喬院,太息目送著的背影,直到轉過牆角在視野中消失。
何當歸心十分愉悅,腳下的步伐也輕快了許多。
自己也未料想到事會這般順利,一次就辦了兩件事,現在只需下山找幾個可靠的腳夫,因為不能用道觀里的姑子。這樣,明天就可以兌現之前說的話,請真靜去吃紅燒獅子頭和烤鴨,再添置一些飾品……又轉過一個院子,穿過竹林的時候,一個緋的影闖進了視線。何當歸急剎住腳步,心中忽然被什麼牽扯了一下。
不遠的一枝翠竹旁,一個人斜靠著竹節,側面對的來路,卻又擋住了的去路。一如既往的溫潤玉冠,一如既往的神俊朗,只是卻沒了一如既往的燦爛笑容,多了一令人而卻步的鬱氣息。
在何當歸一個微微猶豫的瞬間,段曉樓突然偏頭往這邊看過來,雙目鎖定了。
兩人一時無語。
秋風吹過,葉落如雨,紛紛揚揚地,拂過兩人的面頰,肩頭,袂,與長發,以一種近乎永恆的姿態地停在這方天地。
倏然,段曉樓突兀地在原地消失,又突兀地在何當歸的近前出現,何當歸微驚一下,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卻被他制住了左肩。他又走近了半步,緩緩彎下腰,又垂下頭。
個子這樣低,就只到他的口;這樣纖弱,彷彿不起秋風一吹;這樣冰雪聰慧,讓人又憐又惜;這樣堅強倔強,讓人又又恨;的年齡這樣小,整整比他晚生了十三年。
段曉樓低頭幫摘下幾片竹葉,輕輕把耳邊的碎發順到耳後面,注視著這個帶有戒備之的孩兒,目溫,苦地開口:「葉子,被髮髻掛住了。」
這一瞬間,沒有側開頭,因為在那雙瞳仁中發現了自己的眼睛,自己那漆黑如夜的瞳。
段曉樓不著痕跡地退後半步,角勾起一個弧度,笑意並不達眼底。何當歸垂了頭,低聲道謝。段曉樓沒有再說話,兩人陷長時間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