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輕拂，松濤低。

　梢頭朝未干，松針晶瑩潤，晨曦映照下，一道道微閃爍。

　謝嘉瑯修長的手指拂開掉落在書頁間的松針，眼睫抬起，目落在小徑盡頭。

　兩天了，那個胖乎乎的小影沒有出現。

　九妹妹明白他是什麼人了，知道害怕了。

　沒有人敢親近他。

　謝家，謝家的遠近親族，整個江州……每個孩子知道他天生惡疾后，都會遠離他。

　謝嘉瑯手指一點點握，又慢慢松開，目回到書頁上。

　九妹妹不會來了。

　謝嘉瑯在松院待了一整天，直到落日熔金才回院子。

　正房燈火通明，謝大爺和大夫人鄭氏在里面說話，丫鬟仆婦都被趕到外面等著。

　謝嘉瑯直接去東廂房洗漱吃飯。

　老夫人率一家人來山中避暑，不可能把鄭氏一個宅婦人丟在江州。鄭氏來了以后，謝嘉瑯白天去松院看書，夜里回房，不和鄭氏打照面。

　半夜，謝嘉瑯又聽到母親哀怨的哭聲。

　鄭氏的低泣，抱怨，謝大爺的愁悶，暴躁，斷斷續續，連綿不絕。

　有時候夫妻兩人忘了低聲音，嗓音突然一陣拔高，驚得院子里的宿鳥拍翅飛出樹窠。

　不用猜，阿爹阿娘吵架的原因一定是他。

　謝嘉瑯拉高被子，把自己藏進無邊的幽暗和孤獨里。

　翌日。

　謝嘉瑯早早起，收拾書匣，走出廂房。

　天剛蒙蒙亮，各房院落沐浴在熹微晨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偶爾傳來笤帚掃過青石板地的聲音。

　一道影靠坐在院門口大青石上，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謝嘉瑯停下腳步。

　“阿爹。”

　謝大爺眉頭皺著，面有點發青，不知道在門口等了多久，目從兒子頭頂看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頂，臉上堆起慈的笑容。

　他張了張，言又止。

　謝嘉瑯等著父親開口。

　對著長子漆黑沉靜的眼眸，謝大爺忽然怯了。

　他嘆息一聲，擺擺手，“大郎，好好用功讀書。”

　謝嘉瑯應是，抱著書冊走遠。

　在他后，謝大爺久久著長子清瘦的背影，捂臉長嘆，神愧疚。

　*

　今天小娘子們照舊學琴。

　先生一臉沉痛地踏進水榭。

　謝寶珠和謝麗華剛坐到琴桌前，丫鬟仆婦連忙退出去，離得遠遠的。

　謝蟬面前也放了一張桐木梓底古琴。

　先生是二夫人請來的，心思主要放在謝麗華上，閑時教謝蟬辨認七弦十三徽，要自己玩。

　謝麗華已經學會彈一段簡單的調子，先生夸有進步。

　謝寶珠很沮喪，彈出來的琴曲像神號鬼哭，先生都捂耳朵了。

　看到小謝蟬坐在簟席上撥弄琴弦玩，謝寶珠眼前一亮：還好，有什麼都不會的九妹妹在，自己不是最差的！

　練完琴，謝寶珠牽著謝蟬的手，兩人一起去園子里摘花。

　山里的茶花養得生氣，花瓣層層疊疊，鮮亮，艷麗如錦。

　丫鬟摘下茶花，謝寶珠挑了一朵最的簪在謝蟬黑油油的發髻上。

　小娘子妝玉琢，雪白圓潤，當真是姣花玉。

　謝寶珠拉著謝蟬綿綿的小手，問：“九妹妹，我聽說你和謝嘉瑯說話啦？”

　謝蟬仰起臉，點頭。

　謝寶珠連忙道：“九妹妹，你不要和謝嘉瑯一起玩，他有病，會發狂！他抓傷二哥三姐他們的表兄，四郎親眼看到的，你看到他要跑遠點，別和他說話。”

　孩子們有個默契的認知：不要和謝家大郎說話，他有惡疾。

　謝寶珠覺得自己作為姐姐，應該好好提醒天真的九妹妹。

　謝蟬烏溜溜的杏眼眨了眨，心里微微嘆息。

　謝嘉瑯是上輩子的見過的最堅韌沉穩、理智持重的人，也是朝堂里有的真正關心黎民百姓疾苦的員。

　于公，他正直剛峻，盡職盡責。私德上，他也無可挑剔。

　前世謝蟬在世時，謝嘉瑯在民間聲譽日隆，只因斷案鐵面無私，不徇私，傳出了暴戾刻薄的名聲。

　后來，世人都道他狼子野心，是臣酷吏，他萬民敬仰的清正名聲毀于一旦，李恒除之而后快……

　謝蟬死后，魂靈沉睡，偶爾蘇醒，冷眼旁觀勤政殿的風云變幻，謝嘉瑯的結局不難猜。

　大晉朝立國以來，權臣掌權時不論有多權勢滔天，最后大多不得善終，人所不齒。

　謝蟬深惋惜。

　謝嘉瑯那樣的人，合該一生順遂，而不是聲名狼藉，萬人唾罵。

　謝寶珠以為謝蟬沒聽懂，諄諄告誡：“九妹妹乖，以后不要和長兄說話。”

　謝蟬搖頭，小臉嚴肅，神認真。

　娘胎里帶病是小謝嘉瑯的不幸，不是他的過錯。即使沒有上輩子的，也不會因為謝嘉瑯的病而鄙夷他。

　謝寶珠謝蟬的圓臉，“九妹妹，你要乖。”

　謝蟬杏眼彎彎，只是笑。

　中午都在老夫人院子里用飯，知州夫人派仆婦送來一大盒五香糕。

　五夫人打趣道：“知州夫人這麼喜歡三娘，吃一塊糕也想著三娘，以后做一家人多好。”

　大家都笑，意味深長。

　二夫人笑容滿面，說先生今天夸謝麗華奏琴的指法好。

　老夫人立刻丫鬟去庫房翻出箱籠里的一張唐琴，“前朝宮里流傳下來的東西，我收著也是收著，給三娘玩罷。”

　二夫人大喜，眼神示意謝麗華趕起謝老夫人。

　丫鬟取來唐琴，頓時一室寶閃爍。

　眾人看了，口稱贊，都說宮廷舊，果然不凡。

　謝寶珠心里冒酸泡，拉著筷子碗里的飯。

　小謝蟬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吃一碗冰糖杏仁粥。

　二夫人心中得意，閑不下來，和這個說話，和那個打趣，視線落到謝蟬上，笑道：“九娘又胖了點，再吃要小胖子了。”

　謝嘉武頭一個笑出聲，老夫人笑，丫鬟仆婦都笑，五夫人也在笑。

　周氏跟著一起笑。

　看到九妹妹和自己一樣被笑話，謝寶珠覺得氣順了點。

　謝嘉武朝謝蟬弄眉眼：“小胖子！”

　謝蟬一臉莫名其妙，繼續吃自己的粥：胖點怎麼了？又沒吃二房的東西。

　飯畢，謝大爺過來求見老夫人，周氏幾個媳婦回避出來，回各自的院子歇晌。

　謝蟬翻出自己的書袋背上，出了院子。

　仆婦和葉靠坐在廊下打瞌睡。

　謝蟬沒醒葉，徑直朝園子走去。

　庭階幽寂，松柏蒼翠，吹拂的山風里彌散著松針清淡微苦的冷香。

　松樹下，袍結紐系得規規矩矩的謝嘉瑯手捧書卷，凝神翻閱，肩頭、袖擺落滿松針。

　小謝蟬一步一步走過去，繡鞋踏過石階，發出脆響。

　“大哥哥！”

　謝嘉瑯抬眸。

　謝蟬一路走來，出了點汗，仰著紅撲撲的臉朝他笑，眉眼彎月牙兒。

　謝嘉瑯沉默不語。

　謝蟬走到他面前，了幾口，拿帕子抹汗，收起帕子，低頭在書袋里翻找一陣，捧出一串用松果、竹枝串起來的事，放在他面前的簟席上。

　“大哥哥，送給你，可以放在書桌上當筆擱。”

　謝蟬看著謝嘉瑯，烏黑明的眸子盈滿笑意。

　這兩天，帶著仆婦丫鬟把那天撿的松果洗凈曬干，請工匠做雅致擺件，謝嘉文、謝麗華、謝寶珠都送了，給謝嘉瑯的這個是挑的，樣式簡單，疏朗清古。

　謝嘉瑯垂眸。

　松果筆擱仔細打磨過，松塔和竹枝堆出山巒形狀，線條簡練，古樸大方。

　那個裝滿干桂花的承囊，不知道青隨手塞去了哪里。

　謝嘉瑯仍是不吭聲。

　他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手指攥著書卷，低垂的濃黑眼睫掩住眸，看不出他的思緒。

　謝蟬怕打擾謝嘉瑯讀書，送完松果，朝他笑笑，轉走了。

　現在是小孩子心，做了好玩的東西送給兄弟姐妹，心里就很高興。

　小娘子胖乎乎的背影一晃一晃，發間垂落的彩绦在幽綠濃蔭間跳躍，像兩簇燃燒的赤紅火苗。

　謝嘉瑯目送的影消失在回廊深。

　九妹妹可能有點笨。

　他心里想。

　的丫鬟每次看見和他說話都很張，謝嘉武他們會排、不和玩，六叔六嬸會警告他……可還是來了，捧著松果筆擱，歡喜地說送給他。

　他沒理他，依舊一臉笑容，高高興興地走了。

　謝嘉瑯低頭，繼續看書。

　傍晚，青過來提醒謝嘉瑯回去用晚膳。

　看到放在簟席上的松果筆擱，他詫異地問：“郎君，哪里來的筆架？”

　謝嘉瑯沒答話，合上書卷，站起，順手拿起松果筆擱。

　主仆兩人回到院子，幾個仆婦圍在門口說話，遠遠看到謝嘉瑯的影，轟的一下散開，臉上神古怪。

　這種場景謝嘉瑯早已習以為常。

　他回到房中，洗了手，把松果筆架放在一張空書案上。

　*

　夜里，謝六爺遲遲不歸。

　周氏吃了飯，坐在燈下算賬目。謝蟬洗了個澡，散著黑油油的頭發，坐在榻上描紅。

　謝六爺回房時，謝蟬已經寫完大字，在周氏懷里睡著了。

　周氏起給謝六爺倒茶：“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謝六爺喝口茶，抱起睡得迷迷糊糊的謝蟬親一口，小聲說：“陪大哥喝了兩杯……大哥有好消息，你明天收拾幾樣賀禮出來。”

　“什麼好消息？”

　“大哥房里的妾有孕了。”

　周氏呆了一會兒，嘆息道：“難怪婆婆今天下午讓二嫂給大房添兩個人使喚……婆婆總說，大郎那個樣子，大房后繼無人……”

　夫妻絮絮叨叨說著家事。

　謝蟬醒了過來。

　大伯父的妾懷孕了？

　想起謝嘉瑯一個人坐在學堂角落里看書的模樣，心里微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