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點頭。
“什麼時候發作的?”
“郎君下午就發作了。”
謝蟬驚愕:“下午?”
青小聲說:“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了,大爺人過來請郎君的時候,郎君剛剛好了一點。”
謝嘉瑯下午發作,剛剛恢復,丫鬟來請,他撐著出去打了個照面,一回到房里就倒下了。
一天下來,什麼都沒吃,只喝了幾碗藥。
謝蟬心里泛起酸疼。
問:“怎麼不去請大夫?”
“郎君說,大過年的,別打攪大家過年的興致。”青搖頭,“要是吵嚷起來,大家過不好年,明年誰運氣不好,又得抱怨說郎君晦氣,害他倒霉。”
謝蟬知道,這樣的事肯定不止發生過一次。
問:“長兄怎麼樣了?”
“藥是現的,郎君吃了藥,躺下了。”
謝蟬想了想,“我進去看看哥哥。”
青猶豫,不敢放進去,“九娘,郎君叮囑過,他發作的時候……不要讓你看見。”
以前的謝蟬聽了這話,可能會遲疑,怕冒犯謝嘉瑯。
現在的只躊躇片刻,道:“不礙事,是我自己非要進去的。”
大過年的,不能打孩子。任幾次,謝嘉瑯應該不會生的氣。
*
謝嘉瑯醒來的時候,屋子里一烤芋頭的香氣。
一道紅彤彤的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紅襖紅紅绦,像一塊綿綿的紅發糕,頭發漆黑如墨,臉龐被炭火烘得紅撲撲的。
屋中掛了盞燈,長長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面。
“哥哥,這是你送我的那盞燈。”謝蟬察覺到謝嘉瑯醒了,挪到床榻前,“里面的蠟燭燒完了,我請人重新安了蠟燭,還能用很久。”
謝嘉瑯低低咳嗽,他不習慣發作后看到生人在旁邊。
他渾僵直、手腳痙攣的樣子……那麼丑陋,那麼古怪,小孩子看見會被嚇哭,連他母親見了都害怕。
謝蟬臉上沒有一丁點害怕的神,扶住謝嘉瑯的胳膊,幫他坐起,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熱茶,吹了吹,兩手捧著,送到他手邊,等他接過,蹬蹬跑開,灌了個湯婆子,塞到他腳邊的位置,又接著探出子扯過床頭搭著的毯,用力抖開,蓋在他肩膀上,還輕拍幾下。
一套照顧人的作下來,很賣力,也很麻利。
“哥哥,你還冷嗎?”問,杏眼里滿是關切。
謝嘉瑯手捧茶盞,想趕謝蟬走的話咽了回去。
“不冷。”
他回答,一口接一口吃茶。
謝蟬坐回炭盆邊,拿起鐵鉗子拉一陣,翻出一只大芋頭,在地上磕掉炭灰,捧著剝皮。
芋頭很燙,剝幾下,燙得嘶嘶吸氣,吹吹手指頭,繼續剝。
青從外面進來,見狀,連忙道:“九娘,我來吧。”
謝蟬把芋頭遞給他,十手指頭已經燙得紅通通的。
芋頭剝好了,青送到謝嘉瑯跟前。
謝嘉瑯沒什麼胃口,可是瞥一眼謝蟬通紅的手指頭,還是接過吃了。
芋頭烤得爛,綿甜香糯,輕輕一抿,慢慢在舌尖融化開。
很香。
遠噼里啪啦響,炮仗聲不絕于耳。
謝蟬帶了一大盒炮仗過來,青拿到廊檐底下放。
“哥哥,我們出去放炮仗玩!”
謝蟬手拉謝嘉瑯袖。
大晉風俗,放炮仗除舊迎新,驅除一切病氣。
謝嘉瑯披起。
廊下的積雪沒化完,青掃出一塊空地,點燃引線。
地老鼠滿地竄,噴出長長的火星。麻雷子轟的一聲巨響,震得枝頭的積雪簌簌往下掉。還有一種花炮砰的一聲開時發出淺紅閃,像遍地桃花綻放,煞是好看。
謝蟬青把炭火挪到廊前,披著暖被,就坐在廊下興致地看滿地花炮燃放。
一邊看,一邊指著飛濺的火星問謝嘉瑯:“哥哥,你看那個像不像一朵花?”
謝嘉瑯看過去,點點頭。
眼前是一地五彩斑斕的焰火,耳畔是謝蟬和青說笑的聲音,肩上蓋了厚實的暖被,手上握著一只發燙的烤芋頭,盤坐的旁,臥著剛換了滾水的湯婆子。
謝嘉瑯突然覺得腹中,眼皮垂下,咬一口芋頭。
香甜溢滿齒頰。
今年謝嘉瑯在家過年,謝蟬還是給他寫了拜年帖子,從書袋里拿出來,地給他看。
“哥哥,你覺得我的字寫得怎麼樣?”
謝嘉瑯接過帖子,燈火籠下和的暈,他眼睫低垂,濃眉,眼窩深刻,燈下看還是很兇。
謝蟬一團,窩在暖被中,兩手托腮,等著他評價。
“寫得很整齊。”
謝嘉瑯道。
謝蟬撲哧一聲笑了。
他還是他。
靜夜里,忽然一陣鐘鼓齊鳴,接著,震耳聾的鞭炮聲四面八方響起,摧枯拉朽,麻麻。
“新年了!”
謝蟬松開被子,神抖擻,直起,雙手平舉,笑容滿面地朝謝嘉瑯下拜:“哥哥,新年好,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說完,兩手攤開。
“哥哥,有歲錢嗎?”
謝嘉瑯僵住,不知怎麼,順手把手里的芋頭放在的掌心里。
謝蟬愣了一下,咯咯笑個不停。
開始換牙了,前世記憶淡去,發育長,子反而比小時候更像個孩子。
青也捂著肚皮大笑。
謝嘉瑯示意青去房里拿吉語花錢,過年時各府都備有刻著吉語的花錢,“歲歲平安”,“福壽延長”,“平安吉慶”,他有很多。
不過他從來沒有送出去過一枚。
青拿著一匣子錢走出來。
謝嘉瑯沒,要謝蟬自己拿。
謝蟬挑了幾個好看的裝在香囊里,也拿出幾枚有吉祥字眼的花錢送給謝嘉瑯。
滿城炮響,鐘鼓雄渾,冷寂夜空被映得發亮。
雪花飄灑而下。
謝蟬低著頭,紅绦垂在白皙耳畔,把挑細選的錢幣放在謝嘉瑯掌心,口中念著:“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真心希眼前的年事事順遂,一生無憂。
謝嘉瑯手掌蜷握,錢幣微涼。
后來的每一年,他都記得這次守歲。
*
謝蟬回到正堂時,下人剛端來燙熱的屠蘇酒、椒柏酒。
謝六爺用筷子蘸了點酒,在年紀最小的十二郎上點一下,接著是謝嘉珍,然后小娘子小郎君每人喝一口。
謝嘉文喝了后,到長孫謝嘉瑯了。
沒人提要去把謝嘉瑯來完這個意義重大的正旦儀式,倒酒的丫鬟直接略過,把酒盞送到下一個人面前。
謝大爺和鄭氏都沒出聲。
二夫人和謝二爺對一眼,眉飛舞。
最后一杯酒自然是年紀最長的老夫人喝。
初一,同姓宗族互相拜年,鐘馗像。初二拜世親朋,初三省親,初四迎灶王,初五迎財神,初六送窮……展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謝蟬收到一盞新的彩燈,青送來的。
十五上元節,城中沒有宵,全城男老都出門上街看燈。
青道:“郎君說以前那個燈舊了,竹骨容易散架,九娘夜里出門玩,不如提這個新的。”
彩燈依然金碧輝煌,八角棱上掛著長長的穗子。
謝蟬再一次懷疑,謝嘉瑯是不是只會送燈?
“長兄在做什麼?”
謝蟬知道謝嘉瑯今晚不會去燈市,每年上元,外面街市比肩接踵、人流如織,他不喜歡熱鬧,也怕突然在街市發病。
“郎君在收拾書箱,整理出門的行李包袱。”
謝蟬猛地抬頭:“長兄要去哪里?”
青小聲答:“過完年縣學招新的生徒,大爺在那邊租了院子,郎君準備好考試用的東西,明天就搬過去。”
縣學是祭祀孔圣人的地方,也是學校,教授四書五經,培養本縣學子,縣學中出類拔萃者可選送州學。
謝二爺就在縣學里任職。
想要進縣學上學,必須先通過幾場考試,再由縣學教授當面考校學問。
如果學生由有功名的士子引薦,那可以先取得學資格,考試只是走個過場。
過年期間,謝家人都在討論縣學考試。
不過他們討論的人是謝嘉文。
謝二爺是縣學的學,謝嘉文的才學又出,肯定能順利縣學讀書,名額早已定下,只看考試他能奪得什麼名次。
至于謝嘉瑯,謝二爺和二夫人對老夫人說,只要謝大爺開口,謝二爺可以舍下臉面為謝嘉瑯討一個名額。
謝大爺拒絕了。
府里人說,謝大爺這是怕謝嘉瑯去縣學出丑,丟謝家的臉。
其實謝大爺年前正打算求謝二爺幫忙,是謝嘉瑯攔住了父親。
他對謝大爺說,他想自己參加考試。
“我若沒有那個本事,進了縣學也是惹人恥笑。”
謝大爺猶豫,問:“假如考不上怎麼辦?”
謝嘉瑯答:“那就明年接著考。”
父子倆的對話傳出來,有人為謝嘉瑯到可惜,有人嘲笑他口氣大,有人說他死心眼,太倔強,還有人諷刺他不識好人心,嫉妒謝嘉文,讓謝二爺難堪。
二夫人私底下笑對謝二爺道:“就憑他也想考縣學?本來就差我們二郎一大截,又多災多病,三天兩頭癱著,沒人教,能寫字就不錯了。我看明年大爺肯定要置辦酒席,請你出馬!”
謝二爺喝一口酒,“怎麼說也是我侄子,大哥要是來求,這個忙我還是要幫的。”
不管別人說什麼,謝嘉瑯在縣學報了名。
青也拿不準謝嘉瑯考不考得上縣學,怕萬一考不上被人笑話,所以在外面不敢高聲談論這件事。
上元之夜,燈火如晝,一眼不到盡頭的燈樓照耀璀璨,遍輝。
謝府包下一座視野極佳的酒樓,各房眷簇擁著老夫人,乘坐馬車,登樓觀燈。
眷在樓上看燈,小郎君小娘子熱鬧,由仆從領著下樓去燈市玩。
謝嘉武一下樓就和狐朋狗友勾搭到了一起,謝蟬沒看到呂鵬的影,謝寶珠告訴,呂鵬明年要去縣學,被知州大人拘在府里讀書。
從午夜到天明,狂歡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謝蟬回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第二天聽到院子里啪啪響的炮仗聲才醒。
十二郎喜歡聽炮仗聲,周氏讓人放炮仗哄他。
謝蟬匆匆梳洗,趕到大房時,廂房空的,下人說謝嘉瑯已經出發了。
謝大爺昨晚把謝嘉珍扛在肩膀上,逛了一夜燈市,還未起。
謝嘉瑯自己去縣學,青和一個做飯的老仆跟著。
謝蟬怏怏而返,等謝六爺去鋪子查賬時央求他帶上自己,路過縣學那條街巷,找人打聽謝嘉瑯的住。
青開門,看到謝蟬,呆了一呆。
一地散的書箱箱籠,他們還沒開始收拾。
謝蟬的目越過他,落到坐在樹下執卷看書的謝嘉瑯上。
“你們怎麼一大早就走了?”問。
青道:“郎君說早點走,不會驚人,路上車馬也。”
謝嘉瑯從書卷中抬眸,瞥見門口的謝蟬,也有些驚訝。
謝蟬走進去,“哥哥,我有東西要給你。”
拿出一張吉符。
“昨晚觀燈,我們在廟里燒香,三姐們都求了符,我也給哥哥求了一張,聽說很靈驗,哥哥考試的時候可以戴著。”
燈市上江州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們聚在一起,互相攀比衫首飾,然后一起去廟里燒香,幾乎都有要參加縣學考試的兄弟,人人求了符,據說是江州這里的風俗。
謝嘉瑯看著符,沉默。
謝六爺還在巷口等著,謝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靈不靈驗,不過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哥哥不戴它,放在屋里也可以。”
謝嘉瑯一手執卷,一手慢慢攤開。
吉符落在他掌心。
“哥哥,你夜里早點睡,養足神……你平時這麼刻苦,一定能答得出題目……”
進寶在門外探頭,無聲催促,謝蟬只能匆匆離開。
謝嘉瑯起,目送登上馬車。
因為別人家都有,所以也要給他求一張,追過來送到他手里。
他輕輕握住。
*
縣學考試當天,春風和暢,柳條冒出米粒大小的芽。
學站在大門前點名,考生們挎著考籃,依次踏上石階。
垂頭喪氣的呂鵬被家人送到考場,聽著邊年彼此對答題目,一個個有竹的模樣,他急得抓耳撓腮,一張臉時而發青,時而發紫。
他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平時跟在邊討好自己的人,心里更加不耐煩。
看到謝嘉瑯的影出現在巷口時,呂鵬更是瞪大眼睛,怒火中燒。
這人有病,怎麼也來參加考試了?
旁仆從解釋說:“二郎、四郎的爹是縣學的學,謝家郎君想學,學一句話的事。”
呂鵬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一個廢人也來考試。
知州公子眼珠轉了一圈,樂得直拍手:“太好了,本公子不會墊底了!”
呂鵬為父母兒子,想進縣學輕而易舉,連考試都不用參加,可是前不久知州大人背文章,他支支吾吾,什麼都背不出,把知州大人氣得直接撅了過去。知州大人一怒之下,強迫兒子參加學考試,要他好好丟一回丑,長個教訓,知恥而后勇。
這幾天呂鵬被關在府里讀書,讀得頭都大了,到了考場,腦子里暈暈乎乎,全是漿糊。
不過一想到謝嘉瑯也在考場上,呂鵬頭不暈了,眼不花了,昂首找到自己的席位和書案,提起筆筆疾書,他再怎麼差也比謝嘉瑯強吧?
縣學考試考的是基礎,四書五經里主要考《論語》《孟子》,大量默寫,詩,賦,策,論,幾道簡單的釋義題,算學考《九章算》,再有圣人之言。
仆役敲響銅鐘,開考了,先發下來幾張草紙,做起草之用。
謝嘉瑯座,首先在心里復述一遍要避諱的地方,提筆書寫。
工整的字跡從筆尖流淌而出。
他一筆一劃,寫得專注。
鐘聲再敲響時,考試結束了。
考生們或自信滿滿,或失魂落魄,或愁眉不展,大門一開,所有人魚貫而出。
能供子弟讀書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實,各家派了馬車來接,看到考生出來,仆從爭著上前噓寒問暖,巷子得水泄不通。
謝嘉文剛走出大門,仆役立刻擁上,簇擁著他上馬車。
“家里備了郎君最吃的菜,就等著郎君回去,老夫人問過好幾遍了。”
謝嘉文笑著上車,看到謝嘉瑯走過去,頓了一下。
他住府里,和謝嘉瑯不同路,而且關系也尷尬,平時兄弟倆甚來往,考場相見也只是點點頭,就算招呼過了。
謝嘉文心想,自己樣樣比長兄強,長兄子郁,必定十分嫉恨自己,還是別自討沒趣。
二夫人提醒過他,在外面要離謝嘉瑯遠一點,免得被帶累名聲。
馬車走遠了。
謝嘉瑯代過青不必到門口來接,從考場出來,直接回租住的院子。
走到門前,里面有說話聲傳出,帶著笑意,聽起來又甜又脆。
他推門進去。
“郎君回來了!”
“哥哥。”
青迎上來,和他說話的謝蟬也笑著上前,一個接過謝嘉瑯的考籃,一個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坐下,捧起一碗甜漿水。
“哥哥辛苦了,喝碗甜漿。”
甜漿水摻了,很濃很甜,謝嘉瑯平時不喝這麼甜的漿水,但是從考場出來,他頭腦空空,渾虛,正需要飲一碗這樣的甜水。
一口氣喝完,謝嘉瑯氣好了點。
謝蟬關切地道:“哥哥,東西都收拾好裝上車了,你在車上躺一會兒吧。”
今天謝大爺有事纏,托謝六爺順路過來接謝嘉瑯回府,謝蟬知道了,一大早跟過來,和青一起等謝嘉瑯出考場,其他人在后面收拾套車。
謝嘉瑯很累,上了馬車,躺下就睡。
他只睡了一刻鐘就醒了,馬車輕輕晃,他上蓋了厚實的毯子,車廂里一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
謝嘉瑯翻過。
靠坐在車窗旁看珠算心決的謝蟬立刻湊近看他,拍拍自己的書袋,一張圓圓的笑臉,杏眼黑亮:“哥哥,你不?我帶了點心,有麻糖餅。”
謝嘉瑯搖頭。
謝蟬低聲音:“那你接著睡,到家了我你。”
謝嘉瑯閉上眼睛。
九妹妹很心,沒問考試,沒說什麼寬的話。
可是莫名的,他心里的張消散了大半。
陶青碧一直想知道,陶家的大小事情,到底關了應家和符家什麼事?他們兩家摻和進來,小事變大事,大事變成鬧劇,陶家人直接成了陪襯。
她是上將軍唯一嫡女,卻活得不如狗。她以父親爲榮,卻沒想到在父親心裏,她只是一味能治癒庶姐的血藥。而他,是萬人敬仰的漠北戰神——玄蒼。彼時,他是質子,她被人設計和他一夜荒唐。可也是他,親手割破了她的手腕,爲了救他心愛的嬌嬌。見識了最惡毒的人心,她以爲死不過如此。卻沒想到,他率領大軍攻破城門,射下了懸吊在城門上她的屍體。也是他身後綁着她的屍體,帶着她殺得血流成河,將生前欺辱過她的人一一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