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主力忽然出現的消息,隔著六七百里路的距離,便幾乎將整個行在的文武都嚇破了膽。
有人涕泣求見趙玖,請求罷免李綱的相位,理由是金人分明就是用這個主戰派李綱引來的,不然為何之前兩月無事?
還有人不顧一切,請求即刻駕親征……不過不是征金,而是讓趙玖以天子之尊親自駕臨淮河上游的州,臨陣招降此時在彼聚集兵馬的丁進,這樣就能速速趕路,連韓世忠都不需要等了!
也不是沒有人勸趙玖回頭的,但是只轉回明道宮便可,因為韓世忠在那里,屆時行在與韓世忠合兵足有一萬三四,完全可以扔下丁進,繞路轉淮東下海,直接南下揚州,甚至杭州!
總之,原形畢這四個字,此時用來極為切。
對此,不知為什麼格外冷靜且沒有什麼波瀾的趙玖卻是半憂半喜。
憂的是,雖然他早有準備,但這些文武平日里看起來真的是像模像樣,個個能文能武的,以至于他幾乎信了這些人的鬼,而金人真的來了,他們也終于是恢復了原型;而喜的是,到底只是幾乎,還是有這麼一點人沒有嚇破膽的,而且還是有一些人堅持了立場的。
李綱不必說,他幾乎是行在中和趙玖一樣唯二保持冷靜之人,關鍵之時,這位尚書左仆臨時置罷免了數人,強行逐回了那些找趙玖哭訴的朝臣,并以金人距離極遠為理由,要求第二日再召開政事堂會議……最后他居然在兒子的伺候下,直接睡到了佛堂正殿,而且大冬天的敞開大門,任人觀看,算是勉強穩住了人心。
然后,張浚以及張浚近來推薦的那幾個年輕人也沒有讓趙玖失,關鍵時刻,都沒有出幺蛾子,反而是站穩了立場,選擇了對李綱的支持。
而最讓趙玖驚訝的則是宇文虛中這個人,這個昔日在靖康中負責與金人議和的大學士,這一次卻顯示出了極大克制和風范,唯獨立場不明,否則趙玖真想把他立即放東西二府為相的——宇文虛中自陳當日負責議和卻至二圣北狩,國家瀕亡,常常自責,所以自請北上,一則力求拖延一二;二則看看能否說服對方退兵;三則看看有沒有希迎合二圣。
趙玖當然不許,然后宇文虛中便和其他人一起被李綱逐出了后殿。
然而,正所謂你站在橋上看風景,殊不知自己也是風景,整個行在,自昨晚以來,行在上下文武,所有人最驚訝的一件事不是別的,卻正是趙玖的冷靜!
聯想到他之前與宗澤流時,那對金兀引金軍主力南下的神奇判斷,就更是讓人驚愕了。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翌日早上,又一次前-佛堂-政事堂會議召開,趙玖依舊好整以暇,依舊如可達鴨一樣麻木,說起話來也是面無表。“金人本自漁獵部落聯盟而起,彼時不知何為奢儉,不知何為權斗,不知何為君臣,十三載而起,便是急速沾染這些東西,卻也簡單至極……諸卿不是不懂,而是想多了。”
“為何是金兀(完宗弼)?便是因為他是阿骨打四子,僅此罷了。”
“想那金太祖阿骨打一代天驕,功死,皇位轉其弟吳乞買手中,然其人開國之威在金國國中委實不可侵,所以二太子斡離不(完宗)雖死,可金國國主吳乞買、元帥粘罕(完宗輔)卻本無法搖阿骨打諸子毫權勢。”
“再一條,便是金國人兵法傳自狩獵,兵馬左右分翼已定勢與傳統,不可輕易更改。而阿骨打諸子多年,二子斡離不既死,唯三人而已……金國以極烈制掌大權,長子斡本(完宗干)必然要在中樞繼續做他的極烈;而三子訛里朵(完宗堯),原本在西路軍粘罕麾下,多有基,此番無論是獨立出來掌握燕京中軍還是如何,卻是萬萬不會扔下本部的;故此,金兀雖然年輕,卻是被諸兄弟推出來繼承阿骨打嫡系在東路軍中權柄的唯一人選!”
一番長篇大論下來,已經拆了如來佛像(拿去刮金了)的佛堂之中,端是一片寂靜,而稍待片刻,卻不知道是誰由衷贊嘆了一聲:
“陛下真是若觀火,明燭萬里!”
趙玖依舊面無表,心中卻忍不住暗暗吐槽——你若是知道答案,也能反推出來這麼一個過程,可能比我還有理有據!
“可是陛下之前為何篤定金軍會即刻再度南侵呢?”史中丞張浚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若以六月算起,這才區區四月,金人居然便去而復返。”
“諸卿自東京來,比朕經歷的要多得多,為何還會對金人稍有幻想?”聞得此言,趙玖終于容,卻是冷笑不止,嘲諷之意溢于言表。“金人稱不上善惡,只是野蠻狡猾,宛如野一般,哪有野白吃了一頓,便不再回來的道理?!”
而言至此,趙玖復又看向了宇文虛中,語氣也加重了不:“而若不將野打疼,也更沒有與他們講道理的說法!”
此言既出,宇文虛中且不提,堂中諸多大臣也將腹中之話咽了下去,因為他們終于確定,這位家目前暫時是不可能廢棄主戰思想的……當然了,真要是金兵兵臨城下,那就不好說了,畢竟有先例嘛……且再觀一二。
趙玖難得發作一回,眼看著李綱李相公也略顯詫異的盯著自己,便趕肅然,然后繼續端坐于去了佛像的蓮花寶座之下,去裝木雕了。
李綱沉默了片刻,然后回過頭來,一張口卻再無往日聲音之宏亮……原來,其人昨夜為了安定人心,專門睡在此,卻又敞開堂門,點燃火盆,結果一夜寒風吹來,直接了風寒,連嗓子都沙啞起來。
“此事我已有決斷!”
李綱雙目中皆是,聲音也低沉,但一開口堂中諸人便立即嚴肅起來,約比之前對待趙家的發言還要嚴肅一些。“昨日連番快馬軍報,軍已無疑,卻是金軍主力大軍南下,則五六萬……然以金軍東西路軍的常設來看,必然還有后續,最終十萬主力應當無疑,且此番應該是沖著京東兩路而來(今山東省地區),不至于威脅行在……咱們不必過于憂慮。”
“此事我有異議。”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不開眼的打斷了李相公的沉著安排,引得眾人紛紛怒目而視,待發現居然是家后,便又干脆調整表,一臉期待起來。
“陛下有何異議?”李綱愈發蹙眉不止,這家近些日子來雖然聽話,但畢竟有前車之鑒,而且近來一兩月,眼見著他極善拉攏人心,旁聚集了好一撥近侍文武,卻也不得不防。
“金人不可能只取京東兩路的。”
事關重大,趙玖也懶得計較什麼三朝開濟老臣心,以及老臣是不是在病中了,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之前宗留守便說汜水關吃,未必是假,可見粘罕說不得也要發兵南下!”
李綱再度沉默了片刻,然后是在止咳,過了一陣方才勉力相對:“陛下說的有理,而粘罕若發西路軍南下,必然是要取、陜州,乃至于關中……”
眾人瞬間驚悚起來……如果是這樣,且不說二十萬金軍再度南下,關鍵是若按照原來的安排,行在走南轉或者長安,豈不是正羊虎口?
然后靖康之事重演?!
“那就暫時到南不,觀一二如何?”有人出言建議。
“也只能如此……真要事有不諧,何妨從南往南,襄呢?”有人更加保守。
“就不能打一仗嗎?”趙玖今日明顯話很多。
此言既出,佛堂中即刻雀無聲。
而不用其他人來說,天字第一號主戰派李綱便一聲輕嘆,然后難得用沙啞口音輕聲勸起了這位趙家:
“陛下,天下人盡皆知,臣向來一力主戰,故若中原之地,真有以一二可戰之力,臣又怎麼可能讓陛下往南去呢?便是此時,關中且不論,京東兩路,只有劉世萬余人,其余皆為賊寇、地方州軍新募丁壯弓手之流,以臣對金軍戰力的猜度,怕是年前,泰山以北便要盡數淪陷了。”
“若如此,便也無須想什麼去了。”趙玖也嘆起來。“金人既能立破京東兩路,便立能知曉行在虛實與位置,屆時有什麼理由不追來呢?”
李綱剛要安趙玖,卻不料這位趙家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李相公,我之前說金人如野,你說野見獵背對自己逃離,哪里會忍耐的住?現在這個局勢,與你的決斷無關,乃是當日行在從南京(商丘)拔營向南開始,便已經注定了的。金人既然破京東防線,又知中原虛實,復見行在南逃,而金兀年輕氣盛,初掌大軍,必然起輕視之意,又建不世之功與粘罕爭雄,十之八九怕是要扔下一切,直接逐朕而來的。”
“那陛下以為該如何呢?”李綱愈發蹙眉相對,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神不振,需要借皺眉勁來提神,因為他的幞頭兩側翅明顯在微。
“我這些日子思索良久,無外乎就是這麼一個應對而已……能戰則戰,不求大勝,但求小勝以振民心士氣便足以告天下了;而不能戰則守,盡量布置兵馬,敵于江淮河網,稍保后方平安;至于不能守……”一圓領紅袍的趙玖說至此,卻并沒有說下去。
不過,堂中人皆是飽讀詩書的,聞言早已會意,卻知道這是司馬懿當日論軍的言語,所謂能勝則戰,不戰當守,不守則走,可要是走不,就只能或死或降罷了。
李綱聽得此言,心中稍作思量,卻又搖頭:“陛下的意思臣清楚,但臣也說了,中原著實不可戰!不過,宗澤在東京,劉世在泰山,或許還是可以守一守的。”
“能不能戰,李相公說了不算。”趙玖今日儼然有了些跟李綱別勁的趨勢,卻是讓堂中不人心中活泛起來。“當日李相公自己也曾上書自陳不知兵……”
可能是大敵當前,也可能是趙玖的立場畢竟是好的,還可能是上有病,所以李綱并未生氣,也沒發作,只是苦口婆心懟了回去:“若臣不知兵,說了不算,誰又能說了算?陛下,你也不知兵,也未曾上過陣……”
“朕知道自己不懂戰事,所以朕以為,能戰不能戰,當問韓世忠!”趙玖終于道出了他今日的真正訴求。“韓世忠天下名將,而國家淪喪至此,難道沒有戰事不問將,卻以中樞文臣遙隔千里為主的緣故嗎?依朕說,早年在河北設四個藩鎮,金人何至于飲馬黃河,鬧出靖康之變?!”
這個話題格外敏,但李綱依然即刻做出了回復:“國家喪,陛下可以用武人,但不可使之掌權!今日之語更是荒唐!至于中樞文臣遙隔千里為主的教訓,臣也知道,所以使宗澤、張所為帥臣在前,馭將為戰。”
趙玖也不與之爭執,只是微微斂容以對:“但從今以后,戰事上的事總該咨詢一下前線諸將吧?”
堂中文臣議論紛紛,幾名行在中隨侍的武將卻個個殊無表,好像此番爭論與他們無關一般,而李綱也稍作退讓:“若只咨詢,陛下自可私下召見,亦可臨時召于宰相前詢問,但之前那番藩鎮之論,文武之論,還請陛下自重份,莫要多言,以文馭武之道,實乃國家安定之本……而一旦開,以武人之無德,怕是為虎作倀也未必沒有,屆時金人不能擋,反而徒壞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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