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麻煩了，即便是不考慮指桑罵槐的可能，趙玖也一開始就知道事麻煩了。

　原因再簡單不過。

　首先，依著胡寅剛出生就差點被父母溺死然后被伯父胡安國收養的這個經歷，還有那廝的臭脾氣，這封奏疏上彈劾的容九九是真的……胡明仲是不可能將自己親生父母當父母好生奉養的。

　而考慮到這廝已經三十五六歲，那他跟他父母之間恐怕已經有了無數本無法遮掩的經歷和口實，而且這些口實早已經在福建鄉里廣為人知。

　其次，這年頭的孝是非常苛刻的，對待員尤其如此，胡寅的事拿到后世當然會因為他的經歷而得到輿論的包容，但在眼下，卻不可能會被輿論認可……或者更進一步，說是直接違法也是沒問題的。

　須知道，便是他趙家，也都一口氣奉養著三個太后當牌坊。

　找個人去林寺采訪一下太上道君皇帝，道君皇帝也肯定說，自己對家只有恩。

　說不得再問幾句，還要留著眼淚講一講自己在回憶錄沒好意思提及的五國城慘事，繼而指出趙家把他接回來佛法熏陶是多麼孝心天的作為。

　平心而論，想到這里，趙玖就大略覺得，這件事恐怕還真不是什麼指桑罵槐，恐怕真就是針對胡寅的一場彈劾。

　畢竟，說句不好聽的，自己現在到底怕誰？國的反對勢力，到底誰還能在自己面前吱聲？

　雖然趙玖知道，曾經在朝中為的經歷，以及民間學校的組織形式，外加江南本土作為賦稅重地天然厭惡和反對北伐，使得一個反對派確系存在于長江下游的東南地區，但卻不能把所有臟水都往人家頭上潑。

　那群人還沒有進化到后世在韓國野黨這種地步。

　不然呢？

　誰是這個道學-江南-下野員派系的首腦？

　李綱，還是劉大中？總不能是許景衡吧？實際上呂好問的老搭檔，建炎初期的大功臣許景衡在東南的影響力真就比劉大中強的多。

　許景衡這個時候給自己來這套？

　而且，這個反對派系的經費誰來穩定提供？

　如何維系通網點？

　鬧了半天的南方報，到底出來沒有？

　這個時候，這些人再來招惹自己圖的什麼？

　何況還有呂頤浩呢！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有這麼一個人暗中出資、鼓，促了此事，而且真就是在指桑罵槐，那也很可能是他個人所為……跟王次翁那次差不多，屬于獨狼作案。

　故此，這件事的關鍵其實還是在于如何拯救胡寅。

　須知道，胡寅作為工部尚書，在朝堂缺乏財政大興土木的狀態下，老早被趙玖當做了不管尚書，然后實際上為北伐籌備工作的總負責人與總聯系人。

　所有的結余錢糧，都是直接給工部的，軍械產能的擴大、分配，倉儲的修建、投，道路的整修、連結，部隊與民夫員計劃的安排與調整，幾乎都是他負責對接和安排。

　如果說去年這時候還好，那時候本沒錢，胡寅也本沒什麼工作，真出了這種事，真就換人也無妨……陳規、劉汲、林景默，都可以去做。

　但等到眼下，隨著朝廷近乎竭澤而漁換來的財政富裕，很多工作都已經展開，這個時候讓胡寅走開，難道只是胡寅一個人的問題嗎？

　初夏時節，天氣其實并沒有炎熱的過分，趙玖在石亭那里一直枯坐到暮降臨方才起……其實，一開始他便下定了決心，胡明仲一時進退其實無謂，便是自己被指桑罵槐也無所謂，這麼多年了，又不是沒有忍過？但問題在于，他絕不允許此事搖和影響北伐大局，心積慮也好，意外也罷，都不允許。

　唯獨，趙玖也心知肚明，這種事著實難辦，因為胡寅將會直面整個社會的力，怕只怕格倔強如他，也未必能撐得住這種銷骨爍金。

　“辛苦正甫，將此給胡明仲，然后再告訴他……”

　趙玖起后，直接將那份告狀文書遞給了側不知何時出現的楊沂中，但話說到一半，卻又有些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以至于半晌之后，只能哂笑。“只將此給胡明仲，他自己會明白的。”

　楊沂中微微頓首，上前接過這文書，看都不看，便直接折疊收起，然后趨步后退，繼而轉大闊步出去了——胡寅為工部尚書，早早在北面景苑得了一個宅子，胡安國父子，乃至于后來趕過來的胡安國妻妾，也都一起住在彼。

　此時離開宮中回家，正好順路。

　就這樣，不說趙玖心思，只說楊沂中抵達胡府，胡寅果然也是剛剛從南邊公房那里回來沒多久，二人見禮，讓到堂上，然后并無多余客套言語，楊沂中便將那份文書遞上：

　“家讓下將此轉胡尚書。”

　胡寅在燈下接過來，就在手中打開，微微一掃，便徹底醒悟，卻面毫不變，只是沉不語。

　隔了一會，眼見著對方無話，楊沂中便也起相對：“家口諭已行，下告退。”

　直到此時，胡明仲方才抬頭，卻又認真相詢：“敢問楊統制，家可有其他言語付我？”

　“只說將此給胡尚書，尚書自會明白。”楊沂中拱手以對。

　胡寅點了點頭，也站起來，卻又將文書雙手奉上，直接遞了過去：“替我轉告家，就說臣已經知道此事了。”

　楊沂中怔了一怔，但還是將文書接來，口中稱是，然后帶著滿肚子疑，不顧天已晚，重新折宮中還文書。

　且不提楊正甫如何再與趙家接，只說胡明仲還了文書，知自己可能要遭遇到人生最大的一場挫折，但還是沒有任何緒外，他先回到書房，稍微寫了幾封簡單書信，著人送出，便去從容用飯，期間也未與自己養父、義弟提及。

　用完餐后，更是直接回到書房，繼續置起自己從公房帶回的那些公文。

　翌日，也沒有毫異樣，而是從容去了宣德樓對面的公房置公務。

　然而，不管趙玖有多大決心，胡寅又有多大覺悟，該來的始終要來……那些事是遮掩不住的，因為即便是文書給了趙家，幾名告狀的人也都好好活著呢，何況這種事既然已經走了彈劾的路子，那些告狀的人也會早早與同鄉、朋友流訊息，以做輿論后備。

　故此，盡管趙家這一日早早嘗試了從刑部直接切斷此事，卻還是架不住相關言語與彈劾容在場與太學之間漸漸擴散開來。

　三日之后，隨著胡寅不孝的相關細節漸漸得到在京福建人的普遍證明，便是民間也聳起來……眾人皆知，家被蒙蔽了，那個工部尚書胡寅是個天大的無恥之徒，焉能忝居此位？

　氣勢洶洶之下，幾乎人人想當刑部尚書！

　而此時，趙玖也得到了刑部的正式匯報，這些上書之人確系是上一次狀告番寺的那批人，皆是在京的、跟福建有關系的士人。

　他們用來上告的材料的源頭也很清楚，乃是一個劉勉之的建州人……此人是胡寅以及其父胡安國真正意義上的同鄉、故，也福建本地著名的年輕理學家，同時還跟劉子羽的二弟劉子翼關系很好，而就是這麼一個知名人，早年間曾在老家親眼看見過胡寅不拜生父生母的事，當時就曾公開在老家指責過胡寅的不是，差點跟胡氏父子鬧到絕……但胡寅后來上太學做大了，胡安國也來到東京了，劉勉之偏偏又是個厭惡科舉，一心研習學問的真正理學家，所以這事就不了了之。

　然后，大約是數日前，有人參加福建鄉黨之間的日常應酬，其中有人談及到建州鄉人中的佼佼者，先說到胡安國、胡寅父子，然后自然而然的又有人提到了劉勉之。

　孰料，接著便有人說劉勉之本可以京仕云云，家邊的紅人呂本中曾經推薦過他，之所以蹉跎至此還是白，本就是因為胡寅的緣故……然后其他人想起過去的糾葛，便順勢扯開了這個話題，旋即便引發了其中一名參與過太學伏闕之人的嚴重不滿，以至于當場串聯討論，最后直接導致了開遠門伏闕事件。

　換言之，馬的意思很清楚，這件事就是東京這里自發的、突然的鬧起來的，是一個意外，跟江南、跟道學、跟那些下野員，跟太上道君皇帝，跟什麼指桑罵槐無關……請家不要擅自揣測、牽連。

　對此，趙玖也沒有過多揣測牽連的意思，他早就有類似的猜度，只不過當時是從朝堂局勢和反對派勢力大小、組織度嚴與否這個角度來猜的，而馬遞來的報，則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驗證了他的想法——從日期和這些人的往圈子來看，確實是東京城部的一群福建人鬧起來的，時間上和人際關系上跟東南的反對派搭不上邊。

　而且，趙玖也約記得，呂本中確實曾經走公開路子舉薦過這個人，乃是覺得此人是真正做學問的，可以轉化為原學一脈的意思，然而劉勉之不知道是因為學派的問題還是真的不想出仕，反正直接拒絕了。

　當然了，即便一切都對的上，趙玖也還是命令楊沂中再度跟上驗證，然后便悉心等待事件自己的發展與變化。

　且說，刑部出了正式文書給了那些告狀人以清白，讓那些人自由活……這是沒辦法的事，沒理由牽連無辜，哪怕趙玖對這些人氣的牙，也得承認人家是無辜……但這麼一來，卻是從方角度驗證了胡寅不孝的真實。

　人家告狀文書里轉述的言論，也就是大儒劉勉之批評胡寅不孝的言路，是經得起朝廷司法機關考驗的。

　隨即，在稍顯沉悶的氣氛中，隔了一日，史中丞李帶頭，史臺諸史幾乎人人正式上書，正式彈劾工部尚書胡寅牽扯案件，被人指為不孝，要求胡寅作出解釋。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李和他的下屬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非只如此，馬在整理完案卷后，也以刑部的名義，奏上此事。值得一提的是，這也是馬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一時間，彈章加，紛紛不停，直達前。

　接下來，按照政治規矩，胡寅就該上表自辯，同時自請去職，以明清白。

　這就是趙玖一開始最擔心的況了……沒有人做了什麼錯事，沒有什麼大的政治謀，恰恰相反，目前看來，這件事里面的幾乎所有人都是在政治規矩與道德規矩下履行自己的職責，甚至包括那些出首狀告之人也似乎無可指責，但同樣無辜的胡寅卻必須要為之付出政治代價，哪怕這可能會影響到朝廷的北伐籌備工作。

　這跟政治對立無關，這是封建時代倫理法度與人之常的對立。

　然而，胡寅沒有請辭，也沒有自辯，只是悶頭工作。

　但這更加引起了朝廷上下，士人輿論，乃至于市井之間的憤怒，因為棧不去，乃是這年頭士大夫員最忌諱的事，本就是僅次于不孝的道德困境。

　一時間，連之前只是私下議論的太學生也開始大面積指責邸報包庇大員，不公開刊登相關奏疏，甚至開始在太學中張文告，直接質問教授胡安國……可與此同時，趙家卻依然保持著極為怪異的沉默。

　這似乎解釋了為什麼胡寅能夠有恃無恐。

　而接下來幾日，朝堂上，可能是因為知到了趙家的態度，再加上那個馬首都已經發臭了卻還依舊在各門之間傳遞示眾，上下多有些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