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宗尹徹底失聲。
趙玖扭頭環視,臉上笑意怒氣一時俱無,卻是面無表,冷冷相詢:“還有誰暴了份?”
其余幾人面面相覷,然后剛剛大出風頭的呂本中小心向前一步,躬行禮。
趙玖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只是回頭相顧追出來的劉晏:“將呂學士的固城鎮報告拿過來……”
劉晏不敢怠慢,匆匆轉回去,然后又匆匆出來,將呂本中的報告奉上。
趙玖打開來看,只見前面幾個地主、田地啥的都還算是清楚,但翻過來看到另外幾頁,窺到其中一項,卻又覺得一怒氣直沖腦門……好久方才忍住,然后咬牙切齒起來:
“呂本中!”
“臣在。”呂本中心驚膽戰,其余幾位也都齊齊打了個寒。
其中,宗潁初次經歷這種事,幾乎便要失態做請罪行禮之狀,卻還是仁保忠眼疾手快,將他拽住。
“朕問你,固城湖畔的固城鎮轄下到底有幾座橋、幾個渡口?”趙玖當然沒注意那邊的小作,只是認真追問前的呂本中。
“四個渡口,四座橋。”呂本中口而出。“臣親自數過的。”
“那你為什麼不寫清楚,四個渡口四座橋?”趙玖只覺得一口氣憋在心里,幾乎要將他憋死。“而寫什麼‘小橋斜渡七八’?”
呂本中也本不敢說話。
“還有。”趙玖再度怒極失笑起來。“這下面為何又寫著,‘臣月夜披秋風而出,行至固城湖畔小橋,登橋而,湖中影流轉,雖不及二十四橋明月夜,卻也別有一番滋味’……你去數個橋,還要想著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你想讓誰給你吹簫?”
非但是呂本中,整個側院都安靜的只有秋風搖樹之聲。
“罷了!”趙玖怒極之下,反而懶得計較。“朕之前便想過這種形,但若其余人都如這兩位制這般風花雪月,這次朕就算是白白浪費一月時了!”
言罷,這位家便要折回去繼續去看,但行到側院門前,卻又蹙眉回顧:“呂本中,你既然暴了份,又整日‘夜披秋風而出’,那前面這些最大的地主是誰,有多田,繳納多稅賦,乃至于幾家店鋪,作何經營,卻又如何這般確的……你又是問的誰?”
“臣問的是和尚。”呂本中趕解釋。“固城湖畔有個鳴泉寺……臣也是只是對寺中和尚了份,并著他們去幫臣調查詢問。”
趙玖面稍緩……這其實是個法子,甚至是一個非常出的法子,和尚們在搞地方調查上的優勢是非常大的,那也怪不得除了這些七八糟的話外,很多地方呂本中查的都還不錯。
然而,趙家剛要點頭回,卻又想起一事,然后正再問:“那這個明泉寺本呢?有多地?可曾參與當地商貿?又有多和尚?多僧房?”
呂本中張口言,卻無言以對。
江南方寸之地,趙家見狀只是仰頭長嘆一聲,卻終于還是折回去了,只留下滿院不安。
當然了,他們的不安其實也是多慮了,就好像趙家不會真的讓李綱不得好下場一般,這位家也不可能真為這事懲罰這些近臣的。
畢竟,趙玖心里非常清楚,在這年頭,指著這些人搞出《尋烏調查》出來那是瞎扯淡,就側院那些人,包括楊沂中、仁保忠,誰也不可能親去跟農民談,他們能去尋讀書人、和尚、道士問一問,然后做到這份上就已經足夠好了。
趙玖自己也有心理準備。
再說了,趙玖也沒資格為這個懲罰這些人,不說別的,這一個月他整日在揚州風花雪月,吃喝玩樂,何曾自己去做過調查?
無外乎是耍起家威風,將活攤派下去,然后弄個表格,強迫他們填上罷了……古往今來,不好好當上司的不過是這些手段。
甚至再說點,他趙玖為一個皇帝,本沒法子白龍魚服去親自查探實,如果信不過這些人,也沒誰可以信了。
至于他剛剛起的那子邪火,本質上還是跟李綱生氣所致,而這幾份報告,其實并沒有那麼荒誕……很多東西、很多問題,都能從字中現出來。
何況,為一個經歷過九年義務教育的普通大學生,趙玖一開始便大約知道問題的本所在,所以,與其說是據報告來尋找問題,倒不如說是在報告中尋找相應的證據:
范宗尹提到的,不僅是福建,而是整個東南都廣泛存在的殺嬰惡俗;
呂本中提到的,江河湖泊旁的祀泛濫,食菜魔教在地方上的死灰復燃;
梅櫟提到的,豪商與地主、寺觀與地主的普遍一化;
虞允文提到的,火葬、水葬習俗在鄉野普遍存在;
楊沂中提到的,從士大夫到民間普遍對呂頤浩、趙鼎、張浚幾位相關執政強烈不滿;
宗潁提到的,有部分鄉野百姓拋荒城;
當然,也免不了所有人共同提到的,收租五百石以上超級大地主,在東南城鎮鄉野中普遍存在,以及東南老百姓確實負擔極重的問題。
一連三日,趙玖就留在州府院中,既不去出席什麼宴會,也不去與李綱和解,只是不停的研究報告,并對相關近臣進行召喚、問詢、討論。
而三日之后,趙玖終于將那些表面上的東西給抹去,將問題歸結底式的納了東南賦稅這個核心問題周邊……這是當然的,不是趙玖早就從歷史書上看到過答案,而是說所有的社會問題,終究會切實的歸這個基本問題。
真的是所有的一切,殺嬰、祀泛濫、食菜魔教的趁虛而,地主的普遍存在,水葬火葬的流行,說到最后,就是這個土地與人口與賦稅的問題。
故此,三日自后,看完報告的趙家將這些報告徹底拋下,重新在自己的總結筆記上列舉了幾個詞匯:
一者,租庸制度;
二者,兩稅法;
三者,不限兼并;
四者,田皮田骨;
五者,丁錢;
六者,勞役。
其中,租庸制度的意思很簡單,租是田租,庸則是指老百姓需要服徭役的時候,可以通過絹,來完自己的徭役義務。
這是從唐代開始便廣泛施行的針對底層百姓的中國基本賦稅制度,它當然有很多問題,但它的進步意義卻也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庸’,通過絹而避免去服基本的徭役,可以讓老百姓安心生產,不必擔心會耽擱農忙,生產積極也極大提高。
所以,租庸制度的問題再多,也抵消不了他的積極。
接著是兩稅法,這也是唐代的改革果,而且也是個良政。
說到兩稅法,就需要先明白一個概念,那就是封建時代,任何國家的老百姓在面對政府時,都是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那些衙役差每一次下來與老百姓接,都會造極大的破壞……哪怕是來推行良政的,接一次也會禍害一次。
上面來征稅征糧,不要敲詐勒索的嗎?不要殺一只招待的嗎?不要看上你家漂亮兒的嗎?地方跟府有關系的無賴不會趁機想兼并你家那幾畝上好菜園子的嗎?
而兩稅法,說白了就是把所有的賦稅進行統一計算,每年只有夏秋兩季會各自進行一次征收工作,這就讓老百姓大大減了被差擾的程度,也可以按年來進行生產資的調配,不必日日月月張。
所以,當然是良政。
至于趙玖自己當日用寺觀、商戶來代替府搞青苗貸,本質上也有類似的思路……再好的法子,讓手握權力的差與政府去執行,都會迅速淪為惡政,這在封建時代是沒有任何意外的……和尚和豪商雖然也會敗壞局面,但比封建政府依然是好很多的。
甚至,據赤心隊中的平清盛所言,在日本,數百年前也有類似的制度,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放貸給老百姓……結果呢?結果就是達貴人趁機強迫老百姓收貸,然后用利息大面積掠奪、兼并。以至于日本特的授田制度被破壞、莊園經濟徹底崛起、武士階層隨即誕生。
那麼,如果說租庸制度與兩稅法是經歷過時間考驗,必須要堅持的基本良政,剩下四條,可就是真正的問題所在了。
第三條不必多言……大宋朝是放任兼并的,兼并是合法合規的。
第四條,也就是田皮田骨的問題,是去年朝廷宣布對田產征收額外征稅以后,大地主為了逃避這個稅賦,進行的惡劣抵制措施。
簡單來說,就是地主事實上兼并了周圍老百姓的土地,也收了租子,但為了稅,卻用合同的方式將田產名義上留在老百姓那里,這樣就把自己本該負擔的朝廷賦稅轉移給了佃農。
第五條,也不必多說,丁稅,就是人口稅,不管你家田多田,你有年丁口就要繳納這玩意。
第六,則是另一種變相的人口稅……租庸制度下當然可以不要大部分服役,但服役本是轉化為絹這種稅務的,換言之,勞役依然存在,改了稅而已。
而勞役又是據什麼來呢?還是丁口。
何況,除了傳統勞役外,總有一些必須要人來做的其他門類勞役……比如宋代臭名昭著的衙前里正制度。
衙前是讓你看管公,實際上公那個不被吏掏空?所以衙前役就淪為事實上強迫百姓補足的搶劫行為。
里正類似……里正是為了收稅時方便,指定一戶為里正,充當某種類似包稅人的工作。
然而,大戶來做包稅人,是可以趁機劫掠的,普通百姓當這個工作,卻反而不敢去真正的權勢家收稅,何況還有貧民百姓真的不起稅,結果就是擔任里正這個役作的老百姓家要掏出自己家產補足稅收……也基本上相當于公開劫掠。
總而言之,饒了一圈,免不了富人越富,窮人越窮,但富人越富勢力越大,越不會被盤剝,反而是窮人越窮,負擔毫沒有減輕。
譬如說殺嬰那事,邏輯很簡單,家里就那麼多田產、家產,可只要孩子長大就要負擔相應的人口稅和勞役稅(絹帛)……那麼結果就是窮人養不起孩子,不敢養孩子,孩子一多就溺死。
人多地的福建路尤其如此,那地方殺嬰已經為了基本的習俗,胡寅差點被溺死就是這般來的,而富庶的兩浙路、江南東路,雖然了一些,卻也不了類似的事。
事就在這里對上了,殺嬰不是什麼惡俗,福建人不是天生就是要擔上惡名,而是人地矛盾和賦稅的問題,火葬、水葬也是如此,是為了省點田地方便耕種,祀、食菜魔教還是這般,是基層對府失去信心,是府對基層治理失敗的結果。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這個問題……底層農民承擔著一切,卻無人正眼看他們一下。
這便是大宋朝延續了一百多年的盛世所在,也是趙玖此行東南之前便考慮了很久的問題……他來這里,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只是讓近臣們去做調查,自己分析完之后更加深刻而已。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本沒有踏出太平州府半步的趙家將那六個詞匯也抹去,重新寫了兩個簡單的詞匯:
一曰兼并;
二曰丁負。
這便與跟那些年學過的教科書連到一起了。
而在寫完這兩個詞后不久,趙玖只猶豫了片刻,便將這兩個詞也一并撕去,然后重新在小本本寫下了兩個來之前便盤旋于腦海的詞:
一曰,盛世滋丁,永不加賦;
二曰,攤丁畝。
兩個詞,兩張紙,趙家重新陷到了選擇疑難之中。
不過,就在這位家猶豫不決之時,李綱終于請見了——家渡江后放了東南士大夫的個子,卻在他州府一聲不吭呆了六七天,而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士大夫,包括兩淮、江東、福建的都早已經漸漸云集兩浙,他承不住上下左右的力。
所以,想請趙家東行往兩浙,去履行他的、相關‘政治座談會’的承諾。
對此,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的趙玖也知拖不得了,卻是一聲嘆后,將兩張紙一并收,然后啟程向東,卻又下旨讓李綱隨行。
十月初二,駕抵達金陵,匯集劉錡部兵馬。
十月初八,駕抵達蘇州,蘇州傾城而迎,趙家旋即在此正式下旨,將于本月底在杭州周邊召東南士大夫論政,而且,除有品秩有待遇的在位、退休吏,學生士人外,無論僧俗,無論商工百姓,無論兩淮、兩浙、兩江、福建所屬,但有言進者,不計文書口訴,皆可登前一言……明旨傳出,東南終于重新沸騰,各士民奔走而告,紛紛往蘇杭一帶匯集,等到趙家儀仗出蘇州時,隨行騎驢乘車的東南士人,就已經不下數百人。
十月十五,因為雨水不期而至,駕稍晚抵達杭州,隨即趙家與呂頤浩呂相公相會談,接下來幾日,匯集而來的士人已經充盈杭州城外,不下千余。
十月十九,最后的旨意正式傳出,趙家、呂相公,聯制范呂二學士,將于十月廿五日開始,于西湖畔召開相應座談會,一連五日,天子、宰執、制將會現場辦公,若有議,即刻當場發詔,以政令。
一時間,東南三度沸騰。
十月廿二,隨著許景衡許相公的抵達,趙家終于想起一事,卻是帶著呂、李、許三位相公一起去霄宮探了太上淵圣皇帝……兄弟二人相見,據說是兄友弟恭,場面極度溫馨,甚至兩位皇帝、三位相公還一起在霄宮吃了一頓東坡。
以至于往后三日,杭州城,東坡的價格,直接翻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