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陣子，卻是跟阿里頗為稔，如今算是完奔睹下屬的訛魯補訕笑一聲，近乎開玩笑的說了一句：

　“要不想法子截斷黃河？”

　眾人哄笑，也就是此時，阿里終于平靜開口：“可行！”

　院中笑聲戛然而止。

　“不開玩笑？”訛魯補追問了一句。

　“不開玩笑。”阿里從容以對自己老友。“如今河北的黃河是不對路的……與其說是黃河，不如說是河北的水系借用黃河河道，又或者黃河河道侵襲了河北水系。這種形下，咱們前的河道，盛水期是黃河水多些，到了枯水期，就是河北自己的水多些，而且水流緩慢，水源駁雜。再加上河道分叉太多，截斷一個岔道，也不至于出子。”

　眾人恍然，旋即振。

　但很快，拔離速就意識到了什麼，然后正詢問：“若依阿里將軍所言，合此地民夫二十萬，須幾日能？”

　“若是宋軍不侵擾，民夫三五萬，多了沒用……大約二三十日吧。”阿里依然從容。“而且截斷之后，須防河底淤泥難行。”

　眾人紛紛啞然，拔離速也尷尬苦笑：“二三十日，不如等結冰！”

　“我本是對訛魯補的話做個分解。”阿里也笑了。

　“局勢艱難，還請老將軍指點一二。”兀再度開口，卻是難得起，朝阿里做了個稽首，然后方才坐回。

　阿里瞥了眼對方，終于不笑：“此時想要支援元城呢，不是沒有路子，分小從南面渡河，然后尋些小船，換水路走元城東南的港口區，從道理上講還是能進去的……宋軍不可能真的四面鎖住……但也只是從道理上講，不可能進去建制部隊的。”

　眾人紛紛頷首，也稍微嚴肅起來——不管如何，此時只要能進城，哪怕是幾個人、幾十個人，那對城守軍而言都是莫大的鼓舞。

　便是功概率不大，也該試一試的。

　“其次一條。”阿里繼續平靜言道。“截斷黃河當然是玩笑，但可以截斷永濟渠，以擾宋軍……”

　兀、拔離速以下，眾人神再度一振，因為永濟渠就在李固鎮旁邊，也是穿越了金軍營盤的。

　“永濟渠有什麼說法？”拔離速主催問。

　“永濟渠是人工渠，引淇水、洹河注前面河道……越過黃河，抵達元城之下，然后橫穿宋軍營盤。”阿里從容言道。“而因為強行引水和人工而為的緣故，這條河在對岸從黃河里再引出來的時候，其實位置偏低，有些懸河姿態。我們從下游截斷，它必然在宋軍營盤里泛濫，屆時看況，運氣好了，說不得能將宋軍營盤一分為三，運氣差了，或者他應對妥當，也多要耗費他一番功夫。”

　眾人終于振作，這才像是一個正正經經的法子。

　拔離速也頷首不及。

　兀更是直接離座，上前去牽阿里的手，連聲夸贊。

　但阿里卻直接搖頭：“這不是我的主意，我一個真老頭子，哪里懂什麼水文地理？這是之前與高都統在一起的時候，他說的一些言語，被我記住了，今日想起了，覺得可行，臨時賣弄罷了……而且這種事，咱們都不曉得效如何，只能說是趁著沒結冰，需要事來敷衍下面軍心，這才試一試。”

　眾人愈發嗟嘆。

　就這樣，今日軍議到底沒有無功而返。

　首先，肯定是統一了思想，加強了主帥拔離速權威的；其次，金軍到底是尋到了一個可以試一試，而且看起來可行的對敵策略。

　當然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只能是一種‘敷衍局勢’的對策，還是要等結冰才有可能真正起大戰，以作了斷。

　當日無言，眾人設宴招待勞阿里與杓合，便是完奔睹落了面子，也不敢再違逆四太子，倒算是勉強半歡而散。

　隨即，到了傍晚，兀更是親自去下游的河畔送阿里與杓合歸營，以作……宋軍的戰船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河上尋到機會通總歸是沒得跑的。

　而暫且不提阿里與杓合歸營后，如何截斷永濟渠，只說這日晚間，月缺而星稀，兀送完二人，本折返，但想到阿里所言的‘敷衍局勢’言語，知道想要真正發起攻擊，還是要等黃河封凍，便又有些著急上火，便干脆不急著回營，反而趁著天黑，帶著太師奴等一眾侍從沿著黃河河堤、挨著水面緩步往下游而去，并沿途讓侍從試探邊緣結冰況，乃是要觀察結冰勢的意思。

　畢竟，現在的氣溫勢已經很微妙了。

　譬如永濟渠那里，金營那邊因為置之不理，上面都已經結了一層厚冰，士兵取水都要敲開掌厚的冰層才能為了，宋軍那里的永濟渠段，應該已經要靠著全面搗冰才能進行運輸。

　黃河河道也是如此，經常每日清晨到傍晚，都有宋軍民夫搗冰不停，以求盡量延緩。

　這種況下，若是能再來一兩場降溫，一場冰雪，說不得就真要漸漸封凍了。

　就這樣，完兀借著夜遮掩循河而上，一路行來，明顯能覺到河邊的冰層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廣、越來越厚，但一直走到下游，正對宋軍營盤的區域時，河邊卻只是有冰渣……這當然是能理解的，因為兀親眼看見，大晚上的，河上還有不宋軍民夫舉著火把乘著小舟，連夜搗冰。而讓兀尤其到驚喜的是，宋軍戰船周邊，也有不靜，顯然是船停泊在河中，僅僅是上半夜都直接引發了冰凍，得宋軍不得不如此。

　這般看來，黃河封凍到底是躲不掉的，宋軍也知如此，只是為了盡量輸送資和控制河道而盡人事罷了。

　且說，時值臘月初，前夜過半，西北風明顯，而頭頂月、星又都不甚爽利，乃是典型的寒冬之夜。

　不過，此時兩岸營盤全都集而廣大，篝火連結幾十里，兀立在河堤側，見兩岸火相互映照，河中有微因冰花水泛起于暗夜之中，倒是在稍窺一點局勢之余，又起三分恍惚之態。

　大河起萬里，行至下游，一分為二，再分為五，看似廣闊壯麗，其實早里水量早已經不足上游那般充沛，便是里水源都已經變化，讓人難尋本。

　實際上，兀暗暗想來，若非如此，此河未必就年年封凍。

　然則，轉念一想，大河終究是大河，雖在枯水，雖只是一道分叉，猶然壯麗如斯，猶然舟船橫行，使幾十萬大軍河興嘆，不能有毫寸進。

　與此天時地理相比，區區人事究竟算什麼？又該以何等心思以對大勢？

　是該學那南面趙家邸報上的言語，起人定勝天之心，還是該順流而下，一散了之？又或者盡人事而聽天命，循力而為呢？

　恍惚間，這位金國執政親王，居然一時又有些癡了。

　不過，正當這位四太子習慣時而嘆時，忽然間，太師奴不顧禮儀，直接拽兀往河堤上而行，兀回過神來，也見到河中有兩艘船徑直往岸西邊過來，且船上人在兩岸輝之下明顯有影閃，儼然是著甲的宋軍銳。

　或許是來渡河偵查的宋軍小隊銳，雖然看起來不是沖著自己來的，應該沒大危險，但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也沒必要……兀一邊想，一邊匆匆與太師奴等侍從登上河堤，準備折返。

　而這個作，反而暴了他們的行蹤，那兩艘船反而直接朝著這邊來。

　待到兀來到河堤這一邊，也聽到了河堤另一側船只撞薄冰的聲音，便要翻上馬，可也就是此時，那一邊卻主帶笑開口了：

　“不知是金國哪位將軍，夜間不去睡覺，卻來河邊觀景？”

　兀聽到對方聲音洪亮，言辭從容，知道遇到了宋軍大將，卻是心中微，一面上馬，一面朝太師奴等人示意。

　太師奴等侍從趕彎弓搭箭，以防萬一，同時親自取下一面大盾，翻上馬來為兀遮掩，而隔著一個河堤土坡，對面也是弓弦聲、甲胄嘩啦聲不斷，儼然也在準備。

　而待太師奴等人預備妥當，兀方才在馬上笑對：“大金國樞使、魏王完兀在此，不知道是宋國哪位將軍，與俺同般調，深夜臨河觀景？”

　對面明顯有些，但很快便立即安靜下來，然后之前那將繼續輕松笑言相應：“大宋河北路元帥、營前軍都統岳飛在此！四太子，難得相逢，何妨過堤坡這邊一敘？”

　兀也是懵了一陣，太師奴等人同樣嘩然片刻，但很快，兀便苦笑相對：“早就聽人說，岳元帥弓馬刀槍，河北第一，便是在軍中，也只是因為資歷緣故被韓郡王稍一頭……你這般萬夫不當之勇，俺此時過去，怕是要被一箭串了……岳元帥若有心，何妨過來這邊，俺必定好生招待。”

　河對岸那人，也就是岳飛，聞言愈笑：“四太子莫要哄我，我便是武藝再強，這般距離，真重箭吃上一下，不死也要殘廢……何必自找沒趣？”

　“也是，也是。”兀連連頷首，一聲嘆氣，卻又若有所思。“若是這般，咱們就不握手言歡了，隔著堤坡聊一聊？”

　“聊什麼？”黑夜中，岳飛著背后弓，不知為何反而肅然。“事到如今，四太子要與我講道理、論時勢嗎？”

　“就算是兵戈相見了，為啥不能講道理？”兀不以為然道。“何況，今日夜半堤坡相逢，咱們雖不能蒙面，卻也算是難得機緣，而且便是說的不對、不好，也不至于憂心丟了士氣、惹來彈劾。”

　“四太子會錯意了。”岳飛喟然以對。“我不是覺得此間不能說話，但有些話委實沒必要多言……真侵略中國，殺我百姓，劫我財，毀我城池，奪我疆域……難道還有道理嗎？”

　“將軍上來便是個糊涂話。”兀冷笑以對。“兩河昔日是宋國領土，今日是金國領土，以前你們自稱中國，但失了兩河還算什麼中國，只能算半個中國，反倒是大金國，如今占據兩河，建制度、開科舉，尊孔而重儒，難道不也是中國之邦嗎？”

　“狄夷之輩，沐猴而冠，也能稱中國？”岳飛狀若不屑。

　“這就更糊涂了。”暮之中，盾牌之后，馬上的兀依然不氣。“人家契丹人不過據燕云之地，便可稱中國大邦，承華夏之統，便是你們也都認了，而大金如今全據兩河，憑什麼不能稱中國？須知道，這正統之源，本在統，不在正……所謂南北朝時，北魏據漢土而漢化，乃為正朔，隋唐承之而統天下，宋齊梁陳之流，則反過來淪為割據逆時之邦，與今日何其相像？便是不論這些，你說我們自方外侵略，可你們大宋太祖行齷齪之事，奪柴氏基業，也配說大金得國不正嗎？”

　“四太子所言似乎有幾分道理。”出乎意料，岳飛居然坦誠。“但說到這里，飛也不能不與四太子說個清楚了……你說正統之源在統不在正，那敢問，真竊據兩河，視民為奴，厲行酷法，使百姓不惜拋家企業，或南渡求生，或反上太行，皆不下百萬之眾難道是假的嗎？更不要說，你們曾在此地屠戮為常，使四野腥膻……這也算統嗎？”

　“那是初來，一國之興，難免刀兵之事，大金也是一日日方的。”兀口狡辯，但剛一出口就后悔了。

　“所以，四太子以為金國屠戮難免，而大宋一百多年前得禪位而不正？”岳飛冷笑。

　“俺本意也不過是大哥莫說二哥，大家一般可笑罷了。”兀訕笑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