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翠花胡同。
銅火鍋燒得正旺,滾著滿鍋的羊片。
名淑儕和彩煙的兩個人見了,不由咽了咽口水。
那邊幾個糙漢子卻還在大咧咧地喝酒。
“謝柴指揮使親自來救我,這一碗酒我先干為敬。”
勞召舉碗飲了,他是釀酒人家的下仆出,酒量頗好,連干了好幾碗臉也不變。
或是說那張被石灰燒得滿目蒼夷的臉,也看不出臉變不變。
“自家兄弟,不說這些謝不謝的。”小柴禾大聲嚷了一句。
勞召再次謝過,又嘆息了一聲:“可惜這次沒能把小公子帶出來。”
“總有機會的。”羊倌賊溜溜地眼珠一轉,道:“有我老羊在,早晚為晉王把小公子帶回去。”
崔老三向門外看了一眼,問道:“我們這樣在躲在京城里吃吃喝喝不打吧?別讓人一窩端了。”
小柴禾道:“無妨,我這次敢來,就是清了建奴探子的底細。前陣子有個狗賊圖海的……”
此事說來小柴禾依舊有些郁悶,末了也不得不嘆息一聲。
“論本事,那狗賊確實比老子強一些。”
“嘿,那有啥打的。”羊倌在小柴禾肩上一拍,大咧咧道:“老柴你為人仗義,兄弟們哪個不真心服你。就這份肝膽,那小賊子有嗎?”
“羊將軍說得好……”
“叮”的一聲,幾人又了一碗。
羊倌是真把淑儕當閨,給夾了一大筷子羊,笑道:“自己夾,莫要扭扭的,在座都是你叔伯兄弟……”
話到這里,他頭一轉,又向眾人道:“說來也是怪了。昨夜老子去攝政王府接閨,遇上一人,黑蒙面,鬼鬼祟祟。”
一句話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什麼人?”
“不知道,老子和他了一手,好家伙,他手可了不得,把他爺爺震了這麼遠……嘿,你猜咋的?他自己轉跑了。”
“跑了?”勞召沉道:“此人莫不是也是細作?”
“許是多爾袞府里哪個人漢子。”崔老三笑道。
羊倌舉著筷子點了點,一臉會心的表,道:“該是,那滿府,一百多個如似的姬妾……”
“哈哈,胡說什麼呢。”小柴禾覺得當著淑儕的面說這些不妥,打斷道。
淑儕卻是道:“那人……該是博吧?來見福晉的……”
“咦,你怎麼知道?”
“多爾博說的,他們以為他不知道,但那孩子都知道……福晉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其實是博的……”
“……”
小柴禾喝了一口酒,轉頭看向羊倌,喃喃道:“你這閨,報夠靈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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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
到了元宵節,淳寧的狀態也漸漸穩定下來。
王笑事后想來,當時也是過于張了,這個剖產手本就是自己提出的理論,十數個最開始的案例也是全程參與了的。
廖行良能做到十之八九的功率,在這晉安王府、準備充分的條件下,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手,還能出什麼大問題?
所缺的不過是個刀穩當的人,軍中那麼多醫擅長開刀、合,沒有黃小花也有紅小花、藍小花。
激還是要激的,他讓纓兒拿了一大筆銀子給黃小花。
但黃小花經此一事,收獲的遠不止這個,而是王笑淳寧夫婦的誼……
這日淳寧已能下床行走,王笑和錢朵朵一人一邊扶著在庭院里慢悠悠逛著,纓兒與秦小竺抱著一雙孩子。
淳寧依然沒忘掉黃小花,說是等過些日子要設宴款待一遭。
秦小竺道:“你還不知道吧?就年節這段時間,許多高家里都向提親呢,有左家、錢家、白家,哦,還有王家的遠親、我們秦家的小子,還有皇親國戚呢。”
“想必也是該苦惱了。”
“還有那劉老大夫,每天在街上借酒澆愁,逢人便說‘那剖產之分明是很簡單之事,那丫頭為了爭功,撞倒了老夫啊!’笑死我了。”
幾人都是笑著,其樂融融模樣。
也就是淳寧治家有方,婢子們不多。不然這些話傳出去,哪怕們無心懲治誰,卻也會讓那老大夫吃點苦頭。
過了一會,淳寧在石凳上坐下,環目一看,低聲道:“說來我因夫君諒,生產時也沒挨太多苦,芊芊當時卻是在外獨自生產……夫君還是早些將接回來吧,一家人好好團聚。”
一句話正說到王笑心里。
事實上擊敗多爾袞之后,關中許多事還沒收尾,他就急忙忙跑回來。說耽誤確實是有耽誤不事的。
“嗯,今年或是春耕后或是夏收后就要北伐,這之前我打算再去一趟關中……”
王笑說到這里,停下話頭,微有些沉。
淳寧道:“我明白,唐家但凡有條件,夫君可以酌答應下來,不必顧忌我。”
有些吃力地抬手了自己的孩子。
小家伙們這時候就已好看起來,一個睜著明亮的眼珠子四下好奇地打理,一個閉著眼睡得正香。
淳寧的手指到孩子的臉蛋,不由地笑了笑,十分知足的樣子。
既知足,有些東西就懶得爭了。
確實比之前有了些不同,首先便是一份從容自信……‘該是的,誰也奪不走’的自信。
若說淳寧是王笑這棵大樹庇護下的小花小草,布木布泰則如一場風雨,風雨過后,終于茁壯了些。
……
“我今天要去趟皇宮。放心吧,衍弟那邊我會開導他的。”
王笑說著,在四個子和兩個孩子的額頭上各親了一下。
他覺得,等以后再加上唐芊芊母子和左明靜,這也是蠻花時間的一件事……
~~
北楚已經很久沒有早朝了。
大家習慣了以后,發現不早朝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種況下,濟南皇宮一直很冷清。
王笑今日并非是獨自來的,而是讓人把圖海也押了過來。
圖海本來囂著要見王笑,有重要的話要說之類。但挨了酷刑,該招的都招了,他整個人的心氣也沒了,只是如爛泥般癱在那。
在大殿上等了一會,一群大監抬著周衍進來……
周衍也已清醒過來有一陣子了,王笑讓人給他打造了一張可以抬也可以推的龍椅。
看起來還是很威風的。
周衍目先是在地上那個模糊的圖海上一掃,轉頭向坐在一旁的王笑問道:“這是?”
“就是他主謀行刺駕,錦衛已用十三種酷刑懲戒于他。”
王笑沒說是哪十三種酷刑,但圖海渾上下早已沒有一塊完整的皮。
世人多覺得自己能扛得住酷刑,但唯有真到了才知道能扛住的是麟角。
而錦衛,能讓這麟角也扛不住。
圖海絕對是一個漢,因此也越加慘不忍睹。
王笑見周行沒有回答,又道:“是這樣,我準備廢除凌遲、連株等刑罰。但……此人刺君,可作為最后一個凌遲死的。”
周衍看著圖海,似乎愣了一會,搖了搖頭,道:“給他一個痛快吧。”
等王笑揮了揮手,圖海才被拖了下去……
周衍著自己的膝蓋,道:“姐夫不必來試探朕,朕真的不恨誰。不恨你,也不恨圖海。作出選擇的時候就知道了,坐在這個位置上,總有人要沖朕來。下毒、刺殺、宮。古往今來,那麼多死于非命的末代帝王,皆是朕的前車之鑒……朕以后,反正都是像囚犯一樣活著,有沒又有什麼不同呢?”
王笑道:“我不是在試探你。”
周衍問道:“那若是朕真要凌遲他,姐夫會怎麼做?”
“一刀殺了他,然后告訴你,我們已經凌遲了他。”王笑道:“廢除極刑的法令已經頒布了。圖海會怎麼置,大家都看著,法令的威嚴更重要。”
“既如此,何必來問朕?”
“想讓你出一口氣,解一解心結。”
周衍苦笑道:“哪怕是騙朕的?”
“嗯。”
“你這是欺君罔上知道嗎?”
“我就沒把你當皇帝。”王笑道:“不然你早死了。”
周衍也沒什麼反應,只是低下頭。
王笑嘆了口氣,道:“我把你當我弟弟,比王寶親近。”
周衍好一會沒說話,然后避過王笑的目,低聲說了一句:“前任平縣令楊啟是我的人。”
“我知道。”
周衍道:“我問他要銀子,害死了他……”
王笑道:“你不僅害死了他,還害死了忠于百姓的能吏、壞了一縣的法度。”
“我只是想試一試,我有什麼能耐……果然,我太沒用了……”
“過完年你才十九歲,還怎麼要有用?”
“你也只比我大一歲。”
“我是妖孽。”
周衍苦笑,道:“我不是一個好皇帝……”
“你是一個好皇帝,比大多數皇帝都好,但這沒用。我不需要皇帝,我要殺了皇帝,不只殺一個皇帝,我要殺的是天下所有的皇帝,把這個骯臟的東西從世上抹去。”
周衍瞳孔一張。
“你瘋了?”
王笑嘆道:“為何瘋的不是一整個天下?”
周衍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說什麼好。在他看來,王笑就是瘋了。
“所以,你要做什麼?”
“不著急。”王笑道:“這都是后話,大一統才是一切的前提。大一統之前,誰想打破權力的平衡,我就視誰為利益熏心。”
“然后呢?”
“然后,我熬都能熬死世上大多數人。且看三十年、四十年后,是否還覺得我是瘋的。”
周衍問道:“那我呢?三十年,四十年,看你慢慢‘殺皇帝’是嗎?”
“你不是已經做了選擇嗎?”
周衍點點頭。
也斷了,宋氏兄弟或死或走,他知道自己已經做不了任何事了。
“嗯,祖宗傳下來的基業,我可以陪它殉葬,但不能逃。”
“祖宗是死的,你才是活的。”
周衍也不知想到什麼,低著頭不說話。
王笑道:“我今天來,就是作為姐夫來看看傷的小舅子……嗯,你可以找些興趣好做。”
“知道了。”周衍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一直待我蠻好的,沒想過害我。”
王笑點點頭,轉再大殿外走去。
走了幾步,他忽然到什麼,回過頭,見周衍看著自己,樣子有些可憐。
王笑于是道:“我最近在試著寫一些雜談,我也不是這方面的高手,當然是不怎麼好的。但你要有興趣的話,我下次帶給你看著解悶?”
龍椅上的周衍一愣,愣愣地點了點頭。
“好……”
~~
王笑出了宮,早有侍衛等在宮門外,上前道:“晉王,賀都督已經在等你了。”
“嗯,去水師衙門……”
賀琬這幾年一下子胖了很多,膝蓋也不太好,大概是有些嚴重的關節炎,總在海上呆著晃來晃去造了挫傷,腰疼腳扭。
他上的病遠不僅這些,他如今喜歡吸食煙葉,酒也喝得多,列海諸國的姬妾搜羅了個遍,也就是如今才三十多歲的壯年還能扛得住,宋文華斷言他活到五十歲。
賀琬卻依舊我行我素,一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作風。
卻也有人說這是他自保的手段。畢竟這些年王笑清洗了一波又一波人,唯他賀大都督始終掌著水師、海貿大權未遭懷疑。
王笑若覺得,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大可不必。
事實上,賀琬可以說是最懂王笑有多可怕的人之一,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之大,隨手在地圖上一劃就劃出萬里之外的一片金山銀山……
賀琬有這種畏懼,才是王笑始終放心他的原因。
至于其放浪行骸……自己作就自己作,扯什麼自保。
事實上王笑也叮囑過賀琬注意,出海的時候多帶些蔬菜水果罐頭之類的。但人家公事上不出差錯,私生活如何卻真是天高皇帝遠,管也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