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街上，打更人敲過四聲更鼓。

　茶樓上，無數次回過頭看向樓梯的賀琬站起來，有些失地嘆息了一聲。

　他要去參加早朝了，而在這之前，他沒有等到王笑。

　這讓他到巨大的失落和彷徨，他預到自己的下場怕是不會太好。

　……

　與此同時，侯恂也爬了起來，換上一服，準備要去早朝。

　北楚早朝的次數之又，因此老頭子很是興。

　他就喜歡博帶高冠穿過紫城的雄渾宮殿，與天子商議國政，在廟堂之上治國的覺。

　走到大堂，就見次子侯方域無打采地上前，行禮道：“見過父親。”

　侯恂有些不悅，道：“你昨夜幾時歸家的？”

　侯方域強忍著哈欠，道：“孩兒在公衙忙到現在，才回來換服準備早朝。”

　侯恂臉一板，更顯嚴厲。

　“不的東西。”侯恂道：“我你不要再去糾纏李香君，你聽了沒有？”

　侯方域如今已依著侯恂的意思是娶了一個宦小姐，但他對妻子毫無，心底始終還是想著李香君，希能納為妾。

　而自從歸附北楚之后，候恂這件事也一直是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在侯方域看來，父親是同意讓自己納李香君為妾的，但這知為何，最近卻又變了卦。

　“父親……怎麼今日又提這事……我……”

　“你什麼你！”侯恂不悅道：“本來老夫看李香君調任報刊局，也算是洗凈鉛華，但你看來往的都是什麼人，顧橫波、董小宛，哼，說得好聽了是知事院的校書，說難聽了就是司禮監的太監。這種人氣量狹小、小肚腸，你不要再去招惹們。”

　“又是們在使絆子？”侯方域也不是每一次聽這種論調了，道：“我相信香君與們不一樣，父親，我們清流文臣何懼這些權閹？”

　“閉，不孝子，老夫都說幾次了，都你別去糾纏李香君！”

　“父親息恕，孩兒……”

　侯恂心中暗想“我們清流文臣當然不懼這些權閹，但現在是我仕途的關鍵之時，當然要結人家啊……”

　偏這蠢兒子，說了幾次了還不肯聽，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看不出來人家很煩你了嗎？是要害你爹丟嗎？

　他面上卻還是一副鐵面無私的表，指著侯方域又罵道：“不的東西，好不容易范大人欣賞你的才華，委以重任，你看你干得都是什麼事？這邊追著李香君不放，那邊又去勾搭有夫之婦，真是要氣死老夫你才高興？”

　“孩兒真不知道那是有夫之婦，當時是因為孩兒推行新政，這才被人下套……”

　“下套？你平日是什麼樣的當我不懂是嗎？！”

　侯恂氣得踹了侯方域一腳，又道：“你看看那姚啟圣，那是投降過建奴的貳臣，毫無氣節可言。你們一起進的經改司，你位本來還在他之上。但你再看看你，好端端一個大節無虧的俊才，就因為這點私德問題了京中笑柄！”

　話到這里，侯恂恨鐵不鋼地直搖頭。

　侯方域怕父親真被自己氣死，連忙一掀袍跪下來。

　“父親，孩兒知錯了。”

　“兒啊，我含辛茹苦供你讀書，把你培養這樣人品才華放眼天下都是數一數二的英才，不是為了讓你在人肚皮上打滾的。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唉，你看看人家姚啟圣，一個貳臣……貳臣……馬上要騎到你頭上了……”

　侯方域抬頭看去，見父親老淚縱橫，他不由心中一慟，大哭起來。

　“孩兒知錯了，真知錯了……孩兒往后一定用心仕途，絕不讓父親失……”

　侯恂轉上了轎，馬上收了臉上的悲傷表，拿手了臉，又是一臉肅穆。

　這段時間，他其實看得很清楚，姚啟圣這個小做的一系列舉都是出自晉王的授意，這家伙往后怕是前途無量了。

　反觀自家兒子，跟人家年紀差不多，文章、才華、人品、相貌樣樣遠勝于姚啟圣，可有什麼用？

　兒子還真不是輸在一點兒長的小事上，而是不通實務、欠缺歷練啊……

　侯恂忽然又想起一事。

　——聽說晉王近來在在邊隨行的佐，品級雖低，卻是能得晉王親自磨礪，遠的不說，前年有個辛宜學的小隨晉王在山東逛了一圈，這兩年仕途就極順……若能替兒子謀到這個差事該有多好……

　他琢磨著這些，在皇宮前下了轎，走進宮城，在金水橋南站定，準備參與到北楚這場改變國策的早朝……

　~~

　天昧爽之際，破曉時分，鴻臚寺員唱了一句“班！”

　文武員分左右兩班走進道，進大殿。

　侯恂是文，站左邊隊列中間。

　他微抬起頭瞥去，見右邊的武隊伍最前頭站著的那人正是賀琬。

　他稍等了一會，待進奏事環節，出班咳了一聲，喊道：“臣都察右僉都史侯恂，有事稟奏……”

　賀琬已覺到后有許多道目落在自己上。

　但他并不太理會他們。

　他一直都在尋找著王笑的影。

　賀琬本以為晉王會排在自己前面，然而沒有，自從他宮以來，一路上都沒見到晉王的影。

　這是他第一次到京城皇宮早朝，也沒有人敢與他搭話。

　此時賀琬低著頭，眼睛卻向上微微一翻，落上殿前的帷幔上。

　約約地，能看到帷幔后的龍椅上有人端坐著，而龍椅旁似還有人站在那……

　“那該是晉王吧？”賀琬心想。

　他莫名地到有些欣，覺得大楚還掌握在晉王手上，那自己的抱負總有實現的一天，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上實現。

　后那個士大夫還在鏗鏘有力地念奏章，無非還是‘孔曰仁’那一套東西。

　賀琬聽都懶得聽，他自己對方瞧不上自己，而自己也瞧不上對方。

　一君坐井視天的短視之輩，帶著古墓里發臭的味道，永遠只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于國于民有何助益？

　但賀琬也知道，就是這些老頑固，能把自己打牢獄……

　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停有人站出來彈劾他，也有人站出來維護他，他后的吵架聲越來越來大。

　朝堂上火藥味漸濃，意見相左的兩批員針鋒相對，喊啞了聲音。

　維護賀琬的，主要是在海貿中益的一批員，他們在法理上一直于下風，一直以來的策略就是上書請封王康為郡王。

　這是一個避重就輕的做法，但不能用來在早朝上爭辯。因此漸漸的，主張重懲賀琬的聲就占了上風。

　到了午時，文武員都到疲倦。

　侯恂眼看時機到了，高聲喊道：“賀琬無視朝廷法度，擅自苛剝奴隸，上下貪賄，狂心益悖，合該重罰，以儆效尤！”

　“請陛下重懲賀琬，以儆效尤！”

　一群群臣子跪了下去。

　賀琬低著頭，也跪倒在地。

　終于，帷幔之后，有人開口道：“賀琬，陛下問你是否知罪？”

　是王笑的聲音。

　賀琬應道：“臣知罪。”

　“既然如此……”

　王笑聲音頗為隨意，他說著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問陛下的意見。

　大殿中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摒息以待。

　就在這一邊隨意、一邊鄭重的氣氛中，王笑開口道：“賀琬越權謀私，但念其昔日功勛，免其死罪，罷總督天下水師軍務、琉球總兵、討洋大將軍、海貿平章事之職，削威遠侯封號，貶為天津衛百戶……欽旨。”

　“臣，謝……陛下厚恩。”

　賀琬抬起雙手，解下頭上的帽放在一邊，重重磕了個頭。

　他努力想從王笑的聲音里聽出一點什麼，想知道王笑是不是對自己很失，但王笑的聲音很平淡，他什麼都聽不出。

　這讓賀琬到不安，到心里空落落的。

　王笑又道：“退朝，余下之事，待未時再開朝商議……”

　諸臣行禮恭送皇帝。

　侯恂低著頭，瞥見那披著明黃龍袍的皇帝被人從帷幔中抬了出去，晉王也走下階，徑直穿過百，從正門離開大殿。

　——陛下越來越不說話了啊。

　侯恂心里想著，很快卻涌起一陣狂喜。

　這次，對賀琬的置比他想像中要重得多……

　而他侯恂，作為扳倒水師總督的領軍人，勢必一戰名，在朝堂上站穩了腳。

　這一刻，皇帝在他前乘著輦轉向乾清門，晉王在他后走向文昭閣，而侯恂已經知道誰才是能決定命運的那個人……

　——呵，晉王一黨？可笑你們這些人到如今還自詡為晉王一黨？如今晉王雖無天子之名、已有天子之實，他豈能與你們結黨？

　晉王已是世主，這天下誰人不是他的臣屬？就只有你們是他的心腹？老夫就不能是他的心腹嗎？

　但凡忠心為國之人皆是晉王心腹，一群蠢材連這都看不清楚，還以功勛自居、飛揚跋扈，你們不貶職誰貶職？

　~~

　賀琬緩緩向宮門外走去。

　他已經摘掉了冠帽、掉了袞袍，只穿著一單。

　他這些年發福得厲害，加上長年出海造的關節炎、風病使他走起路來顯得格外吃力。

　其他人都腳步匆匆，因為他們休息之后還要再回來繼續朝會，唯賀琬走得很慢……

　他一次又一次轉過頭向文昭閣的方向看去，希看到王笑派人來召他過去見一面。

　但每次都沒有，放目所見，只有寬闊的廣場，以及別的員或同或避之不及的眼神。

　“晉王不見我嗎？”賀琬向一名識的員問道。

　“賀都督……不是，賀……唉，先出宮吧，回去休息兩天，我們會再為大人求。”

　賀琬就這樣緩緩穿過金水橋，往右掖門走去。

　這是他第一次來紫城，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走到這里，他又是一聲長嘆，知道晉王今日又不會再見自己。

　然而，前方一名太監小跑上前，喊道：“賀大人，陛下召到你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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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賀琬踏步走了進來。

　這一刻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心。

　從昨天到今天，有太多次希落空，但他終于還是站到了王笑的面前。

　這殿冷冷清清，只有他與王笑，以及帷幔后的皇帝。

　“晉王，我……”

　賀琬有太多話想說，但當著皇帝又不知怎麼開口。

　王笑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領，拉著他一直走帷幔，按住他的頭。

　“看，這是什麼？”

　賀琬被摁著頭，目看去，看到了一個……木頭雕像？

　匆匆一瞥之后，他的頭被王笑摁著，正對著那龍椅。

　“陛……陛下……”

　“我問你這是什麼？”

　“這……是龍椅？”

　“是鎏金，是汞。”王笑道，“知道什麼鎏金嗎？抹金泥涂上，以炭火溫烤，使水銀蒸發，是為鎏金。”

　賀琬只覺腦袋里一切迷糊，這邊還在想著眼前的陛下是一個木頭？完全不明白王笑在說什麼。

　王笑又道：“知道為何連陛下的龍椅都不是真金的嗎？因為我們沒那麼多黃金，因為我們楚朝現在年產黃金不過萬余兩。”

　“臣……罪臣不明……”

　“來，你不是能耐嗎？三百年白銀戰爭知道嗎？金本位與銀本位知道嗎？知道我為什麼發行寶鈔？知道什麼信用本位嗎？你有能耐找銀子是吧？去把加利福尼亞的金礦占下來啊，去把各大洲民了啊，或者換點糧食、火也行，你販賣黑奴賺了什麼、又付出了什麼你算過了沒有？”

　王笑說著，拎著賀琬，重重將他摔在地上，又是一腳踹上去。

　“洲金礦產地的發現、土著居民的被剿滅、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礦井、對東印度的征服和掠奪、非洲為獵獲黑奴的場所……標志著資本主義生產時代的曙。”

　他低聲地喃喃念叨著，又道：“你倒好，問都不問我，自作主張地參與進去，賭上我們泱泱大國的名義，去給西方資本再增添一縷曙。金礦產地在你手上嗎你就販賣黑奴過去、你手上有民地嗎你就以為你是資本了？過著給人打工的命、著資本家的心，幫助人家挖礦、讓人家大搞金銀套購，你比清政府還蠢……”

　賀琬挨了兩腳，也不敢爬起來，只是應道：“晉王息怒，臣所做所為皆出自腑腹忠心……臣只是想替晉王把……”

　“閉，我氣得是你不忠嗎？我氣得是你的愚蠢和短視，你一邊做著禍國殃民的勾當，一邊還自我，心里嘀咕著我‘假仁假義’和‘濫好心’，自以為是地差點把家國拖上一條積貧積弱積惡的不歸路。你但凡問我一句，一句就夠了，我有你這樣蠢的同伴，你還我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