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府城在長江北岸。

　大別山逶迤于西北，長江環繞于東南，對岸是黃山余脈，可謂是依山傍水，東晉詩人稱“此地宜城”，故安慶又別名“宜城”。

　九月十一日，孟不拙領大軍順江而下，攻破安慶。

　江面上有麻麻的竹筏，那是想要橫渡長江逃往南岸的百姓。

　軍艦毫不留地撞了上去，徑直掀翻了它們。

　落水的人們哭喊著“救命”，然后被江水淹沒，被大船碾過……

　如同一窩螞蟻被捅出來，又有一雙大腳踩了上去……

　一艘戰船上，劉佳被綁在桅桿上面。

　他上半沒有穿服，皮已被曬得通紅，不停地往下流淌著。

　“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吃力地向孟不拙問道：“你為什麼要撞翻他們……他們不過是無辜的百姓……”

　“你問我？”

　孟不拙冷笑了一聲。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這一仗本就不是他指揮的，是郝效忠在指揮。要不然他也不會有工夫把劉佳又拉出來施。

　“你不配問我。”孟不拙又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把你綁這里嗎？”

　劉佳道：“你……不配問我。”

　孟不拙揮了揮手，有親兵拿著鹽走上去，往劉佳的傷口上抹。

　劉佳痛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努力不發出慘聲，但“嘶”的痛哼聲還是不可抑制地響起。

　孟不拙道：“我要讓你看清楚我是怎麼攻破安慶的，你還會看到，你爹娘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今天這座城里，會有很多人像你爹娘一樣因為不肯把糧食出來助餉，然后死掉。”

　劉佳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拿著一又布的眼死死瞪著孟不拙，恨意深沉。

　孟不拙拿著匕首又在他上割了兩刀，看著親兵撒鹽，漸漸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他有些膩了。

　但又覺得心里的沒有得到滿足。

　他想殺了王笑、秦山河，替父親報仇。

　與其說是仇恨，不如說是有一種想殺人泄憤的……孟不拙想要泄憤，但劉佳太弱了。

　他想殺一些強者，最好是王笑。

　他很想嘗嘗，把名滿天下的北楚晉王一刀一刀剮下來是什麼滋味。

　……

　戰船上“轟”的一聲，火炮砸在安慶城頭上。

　不一會，城中守將投降，大軍涌城中。

　孟不拙看著這一幕，笑了笑，拿起匕首拍了拍劉佳的臉。

　“看到了嗎？這是我的實力。你這個刁民，居然想找我報仇？你自己想想，不覺得可笑嗎？”

　“你……去……死……”

　“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孟不拙道：“我在問你，你憑什麼找我報仇？我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來找我報仇？討公道？”

　他一把提起劉佳的頭發，道：“告訴我，你服了沒有？”

　“哈……我明白了……”劉佳道：“你是個廢……你屁都不是……你只能在我上找威風……因為你就是孟世威養的一頭豬……”

　“你說什麼？！”

　孟不拙用力一扯，幾乎要把劉佳的頭皮都扯下來。

　劇痛傳來，劉佳卻還在笑。

　從他里涌出來，他眼里卻帶著興。

　他已經完全看出來了，孟世威在軍中毫無威信，所以大戰之際只能在這里找自己打發時間……

　劉佳興著，也痛苦著，他頭發被用力地拉扯，頭仰得很高。

　忽然，他愣了一下。

　遠遠地，在安慶城西北方向，有兵馬殺了出來。

　那支兵馬是那樣整齊，速度是那麼快……讓劉佳以為自己是在夢里。

　“我死了嗎？”他喃喃道，“我死了？所以我的魂魄看到了地府的鬼兵嗎？”

　恍恍惚惚中，劉佳忽然聽到孟不拙扯著聲音大吼起來。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那吼聲里帶著憤怒與不可思議……

　“快！快讓船只離開岸邊啊！該死……”

　~~

　安慶城外炮火轟鳴。

　城，卻有一列列北楚的士卒大步跑過。

　“平定、維持秩序……盡量不要開銃，以免驚到城中百姓……”

　“搜索軍，快……”

　一聲聲大喊，給安慶城的大街小巷帶來一種中有序之。

　張耀策馬進城，向一列士卒問道：“晉王呢？”

　“往那邊去了……”

　張耀是前陣子奉命帶領兵馬趕來淮河以南的，參與了淠河山谷圍剿孟世威一役，又馬上趕到安慶。

　此時他一路穿過街巷，終于看到了王笑的親衛們圍在一個巷口。

　他下了馬，快步走過去，只見王笑正從把一個軍摁在墻上，佩劍兩劍刺死了對方。

　還有幾個親兵正摁住幾個軍，王笑刺死一人之后，走向他們，又是一劍刺下，刺穿俘虜的脖頸……這樣一連殺了八人。

　巷子里另外還鋪著幾尸，兩個人正抱著幾個孩子大哭。

　張耀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疑晉王為何要親自過來殺幾個軍。

　他走上前，道：“晉王，秦帥說戰局已定。”

　王笑正從一軍的尸上撥出佩劍，隨口應道：“知道了。”

　他轉頭看了巷子里那些人孩子一眼，想了想，也沒說別的什麼，吩咐了一句“帶去安置吧”，之后帶著張耀往城外走去。

　張耀猶豫了一會，還是提醒道：“晉王，戰場上刀劍無眼，晉王千金之軀，還是……”

　話到這里，街對面有北楚兵士押著一隊俘虜走過。

　王笑向那邊看了一眼，抬手打斷張耀的話。

　他走向那隊俘虜，向其中一人問道：“你腰帶呢？”

　對方顯然愣了一下，張了張，沒說話。

　馬上北楚士卒上前，押過另幾名俘虜審問起來。

　“稟晉王，問清楚了，他們幾個剛才……”

　王笑道：“哪幾個？”

　“他、他、還有他……”

　“殺了。”

　“是。”

　王笑這才帶著張耀繼續往城外走。

　“你剛才想說什麼？”

　“末將……末將不明白晉王為何要親自來理這種小事，萬一遇到冷箭……”

　王笑對張耀一向更有些耐心，也不上馬，就牽著韁繩走著，一邊隨口和張耀聊著天。

　“我為何要親自來？說起來，這確實是沒什麼懸念的一仗，就算我不來，秦山河也打得贏。”

　王笑說到這里，忽然換了一個話題，道：“我剛才在城中遇到了一個小吏，這個人想要逃到長江南岸去，但找不到船。于是我問他為什麼要去南邊，你猜他是怎麼回答我的？”

　張耀道：“他家人在南邊？”

　“不是，他家都在安慶城中。”王笑道：“但他是怎麼看北楚的呢？他覺得我王笑和孟世威一樣。”

　“這……孟世威絕不可與晉王相提并論。”

　“在別人眼里，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孟世威、關明、元緯……都是武將出，擁兵自重，飛揚跋扈。你看，孟世威這次起兵如果功了，控制了隆昌皇帝。那就是下一個王笑嘛。”

　王笑說到這里，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小吏說，北楚連年打仗，卻還有錢糧，說明一定是我搜刮百姓，酷烈遠勝于孟世威……”

　張耀聽到這里已經生氣了，憤憤道：“這等無知小吏，晉王不必理他。”

　王笑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道：“這小吏不無知。我覺得他非常聰明，因為他過表象看到了本質，看懂了什麼是軍閥。而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

　張耀臉逐漸鄭重起來，作側耳頃聽狀。

　他雖然只比王笑小三四歲，但卻把王笑視為長輩。

　而因為張永年的關系，王笑也是把張耀當作自己的子侄，肯對他多說些心里話。

　“我主張變法，軍中也有許多人不高興。但若不變法，我與孟世威有何區別？沒有區別，不過都是順從于這世道的軍閥。

　這楚朝若不作改變，必然要亡，神仙也救不活，它爛到里去了。

　這二十多年來，當忠臣良將的都沒有好下場，反而是鉆營私利的人才能過得好。為什麼？利益分配的方式著人們做這樣的選擇。

　所以我堅持在下江南之前推行新政改革，這是我區別孟世威的第一點。

　我們的軍費是通過變法而來，我們的士卒已經不需要四搜刮戰利品了，所以我們不是軍閥，我們為維護百姓的利益而戰，他們也以更合理的稅賦供給我們打仗。”

　張耀似懂非懂，應道：“我們是王師。”

　王笑也懶得與他說太深，又道：“但軍中還有太多人不明白這些，依然是為了功名而戰，為了前程富貴，為了陛下……或為了我而戰。

　當然，這才是常態。我希的那些，反而是太理想化的東西。

　而我親自來督戰，在意的不是勝負，在意的是我們的士卒能不能在征伐江南這一戰中不會變質。

　我很擔心將士們到了江南會迅速腐化。”

　王笑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道：“今天，我不僅殺了八個軍，還殺了五個……我們的士卒。”

　張耀一愣。

　他本來一直都沒聽懂王笑想說什麼。

　直到最后這一句。

　北楚將士一直以來都軍紀嚴明，因為有賞罰分明的制度。

　但今天看到軍在安慶城中燒殺掠擄，終于還是有人想混水魚了……

　“江南這一仗怎麼說呢，不怕這些軍閥與我們拼死相抗，只怕他們把那些劣習展現給我們的士卒……”

　兩人聊到這里，有人策馬過來。

　“報！稟晉王，秦帥攻占了軍的主船……”

　~~

　戰船上，劉佳的腦袋更加昏沉。

　他覺自己要死了。

　而孟不拙早已顧不上他，一直不停地在甲板上來回奔走呼嚎，要求水手把船只掉頭，返回九江。

　然而那麼多船擁堵在江面上，并不是輕易可以掉頭走的。

　劉佳只覺被孟不拙吵得腦袋疼。

　他恍恍惚惚中聽到殺喊聲越來越近，是有人殺上船了。

　終于，殺喊聲更近，劉佳睜開眼看去，見到有許多士卒沖上了甲板，殺向孟不拙。

　“我……別殺我！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停下！停下……”

　孟不拙的哭喊聲響起，劉佳輕輕笑了一下，有些釋然，又有些憾。

　釋然于孟不拙終究沒有得逞，沒有讓自己看到他就功業后的得意；憾于自己怕還是要死在孟不拙前面……

　劉佳能覺到上的還在一點點流著，而自己的生機也順著它們在一點點流走。

　又過了良久，甲板上有人喚道：“晉王。”

　“晉王。”

　“都降了嗎？”

　“還有一部分戰船逃回了長江上游，秦帥已派人追擊……”

　“哪個是孟不拙？”

　“晉王……罪……罪臣是……”

　劉佳努力轉過頭看去，見到一個氣宇不凡的年輕人走到孟不拙前。

　“是你下令毀掉安慶城的？”

　“不……不是……都是郝效忠的意思……我我我年輕識淺，在軍務上說得不算……”

　“那我要你投降有什麼用？還跑了那麼多船。”

　“我我我我……”

　“起來，我不接你投降，給你一個機會，像你爹一樣，轟轟烈烈戰死。”

　“不……晉王……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完，你戰死之后，我會把你和你爹的腦袋一起掛在桅桿上，告武昌、九江等地被你父子荼害的生靈。然后把船開到南京，給天下各鎮一個警告……”

　劉佳閉了閉眼又睜開。

　上的痛楚還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忍不住牽著角笑了一下。

　甲板上又是“嘭”的一聲響，他親眼看到那北楚晉王一腳踹翻了孟不拙，一下把他的頭顱砍了下來……

　劉佳瞪大了眼。

　他既覺痛快又覺不過癮。覺得孟不拙死得太輕巧了。

　他恨不得把孟不拙千刀萬剮……

　但那位北楚晉王顯然沒有耐心再理會孟不拙，平平淡淡地吩咐人把頭顱掛起來。

　劉佳又笑了笑，只覺心愿已了，強撐著他的那勁也一下子散開。

　他連再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于是閉上眼。

　“你是誰？為何被綁在這？”有人問道。

　劉佳聽得出是晉王的聲音，努力張了張。

　“謝……”

　他很想把那句話說出來，但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好遠好遠，思緒也漸漸遠去。

　黑暗中，他似乎又見到了齊思平。

　“齊兄！是你嗎齊兄？我找到公道了，世間是有公道的！晉王不只是殺了孟世威父子，他還為武昌百姓討了公道……齊兄……”

　~~

　“晉王，這人失過多，救不活了……”

　王笑低頭看去，見到那個死去的年輕人臉上帶著安詳的笑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問秦山河的那一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假仁假義？”

　這次，確實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假仁義也好、圣母婊也罷，他最終慶幸自己做了這個選擇。

　雖然他沒能阻止很多人的死亡，但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替南楚平叛，不覺得吃了虧……

　大江千里水東去，王笑回過頭，向長江下游，似乎看到了從安慶、池州、銅陵……到南京，沿途百萬人家，依然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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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客帆檣秋水外，殘兵鼓角夕中。時清莫問英雄事，回首長煙滅去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