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馬超然父子終于帶著皇帝逃到了宜興。
此往南就是湖州,東面就是太湖,太湖東面就是蘇州。
馬超然父子決定先分出一部分兵馬到宜興南面的山地埋伏,扮土匪,擊殺隊伍中的應思節。
計劃妥當,當天夜里便有五百銳悄然離開隊伍,趕往龍池山。對應思節則解釋說部將逃走了五百人。
如此一來,萬事俱備,在馬超然父子眼里,應思節幾乎已是一個死人。
九月十四日,隊伍行到了龍興山附近。
馬叔睦站在車轅上向前張了一會,正不準自己布下的伏兵何時殺出來,忽聽遠遠一陣馬蹄聲。
他眉一挑,放下車簾,道:“父親且聽,來了。”
馬超然側耳聽了一會,有些驚疑不定,道:“這聲音似從西面來的,莫不是北楚兵馬追上來了?”
“不會,北楚兵馬絕不會這麼快。”馬叔睦道:“許是從西面過來更真一些,我們的人便埋伏在那邊了。今日必除掉應思節與其黨羽。”
馬超然不放心,自己也掀開車簾向外去。
好一會,只見遠遠的有兵馬過來,打著南楚旗號。
“咦?”
馬叔睦也有些驚訝,輕罵道:“該死,哪個地方派兵來接應,誤我大事……”
到此時,這父子二人還是一副高高在上、氣度從容的樣子。
然而當那隊南楚兵馬越來越近,最后還喊了幾句話,馬超然的臉就完全變了。
縱使一輩子宦海沉浮,喜怒不形于,這時他還是出了詫異、不敢相信,甚至有些氣極而笑的表。
“他們剛才說什麼?”馬超然喃喃了一句。
馬叔睦也有些發懵,茫然應道:“孩兒沒有聽錯吧?”
這麼一說,馬超然就知道自己也沒聽錯了。
“他們是要向我們打糧?一群兵……向兩個丞相、向天子行轅打劫?”
“好像是這樣。”
“嘭”的一聲響,馬超然這才一拍矮案,怒喝道:“軍紀敗壞到如此地步!王法何在?!”
“來人,亮明份,讓這些驕兵知道他們想打劫的是什麼人!”
這般吩咐之后,馬超然依然氣憤不已,坐在馬車上大罵不停。
“武人專政,國已不國!看看這些驕兵!一味擄民自,勇于私斗,怯于公戰,喪心病狂!喪心病狂……”
這邊話音未落,那邊忽然一聲慘傳來。
同時有個十分囂張、而且聽起來就很蠢的聲音響起,還帶著哈哈大笑。
“放你娘的屁!俺不認得你們這狗屁牌牌……兄弟們,搶!搶他娘的!”
有人歡呼,有人慘,那支南楚本地兵竟然真的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開始劫擄這隊車馬……
馬超然瞪大了眼,到此時依然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馬叔睦迅速起,下了馬車招呼后面的太平司番子對敵。
他們人數雖然不多,但都是南京來的銳,真打起來未必就輸給這支當地兵。
但沒想到,混之中,應思節的人馬居然不去阻攔敵人,反倒搶了天子的馬車,迅速轉向,往岔路跑去……
“護駕!護駕!快,護著應大人和陛下走……”
“擊退他們!”馬叔睦還在指揮,一回頭見此景,驚怒加,一邊指揮人馬去堵本地兵,一邊又派人去攔應思節。
“給我攔住他們!”
“搶啊!搶……大羊啊!好多銀子、人,兄弟們殺!”
“給我攔住他們……”
箭矢紛飛,還混雜著鳥銃聲響。
馬叔睦放眼去,發現后面的護衛、埋伏在龍池山的五百兵都沒出來。那些人許是以為是北楚的兵馬殺來了,不敢上前救駕。
這讓他出奇地憤怒。
——局勢都走到這一步了,這些人都在干什麼?
各地兵只知打糧,打得肆無忌憚,目心驚;危急關頭,應思節不派人迎敵,反而趁機搶奪天子,只知爭權奪勢;還有這些護衛,一個個膽小怯戰……
“快!把陛下追回來……”
“快走啊!走啊!”馬超然突然從馬車上沖了下來,一把拉住馬叔睦,喊道:“還不快逃?!快逃啊……”
隨著他這一嗓子,一眾番子、護衛如蒙大赦,擁著馬家父子就逃。
如惶惶喪家之犬般奔了一路,馬叔睦終于沒了平日里那翩翩佳公子的樣子。待后沒了追兵,他喝停了隊伍,向馬超然埋怨道:“父親你為什麼要下令逃,天子都丟了……”
話音未落,馬超然就給了他一掌。
“啪”的一聲,馬叔睦腫了半邊臉。
“蠢材!”馬超然罵道:“為何丟了天子?!還不是你,為何要先組織防?為何不第一時間控制圣駕?!”
馬叔睦一愣。
馬超然又指了指他,恨鐵不鋼地罵道:“哪怕是為父和應思節兩個人走在道上,遇到盜賊,為父也得先把刀子捅向應思節,然后才能對付盜賊。明白嗎?”
不用父親再多說,馬叔睦已經反應過來了。
這就和守南京一樣,誰先以“大局為重”誰就輸了,這世道容不下一點點公心。
一點點都不可以有。
“是,這次是孩兒錯了,孩兒太顧全大局了,合該在南京城里就殺了應思節,管他局面不……”
~~
幾日之后,南京城。
王笑收到了消息,秦山湖并沒有在偽帝周昱到達杭州之前追上他。
這個消息多多還是讓王笑有些詫異。
秦山湖說是偽帝隊伍中似有用兵的能手,過了宜興之后就兵分兩路,還預到有追兵,于是拋下了大隊人馬和資,僅率輕騎逃杭州……
王笑思考過后,認為南楚哪個將領竟能有這樣敏銳的直覺,還能在逃亡之中打探到后的消息,并且迅速果斷地作出決定,想來實在是一個將才。
但南楚還有這樣的將才,為何之前就沒聽說過呢?
半日之后,秦山湖又派人遞了一通消息回來。
“稟晉王,此事……是秦將軍搞錯了,偽帝是在路上遇到了南楚的軍打劫,混中失散了……”
王笑有些無語,派人責問了秦山湖一頓,命他盡早拿下杭州,捉捕偽帝周昱。
對于王笑而言,周昱這個傀儡皇帝很重要……
如今北楚南征,局勢顯然比清軍南下要面得多。
只要拿下周昱這個延帝的嫡孫,天下正統自然就是北楚建武皇帝,沒有人能再擁立哪個藩王與北楚抗衡。
而這一場戰爭便可定義為“平叛”。
若讓王笑自己做一個類比的話,他覺得眼下自己這邊更像是原本歷史上的朱棣,在靖難之后尋找好侄兒。
當然,王笑也并沒有很在乎周昱。
他不急著馬上就要捉到對方,借著追捕對方,派兵到江南各地把一些駐蟲先清除了。
江南不像中原,前些年中原戰頻發,如唐中元這種義軍也好流寇也罷,弄死了不藩王,分了各王府的家財。江南這邊卻還有許多勛貴,這次便可以打著“你支持偽帝”的名義把他們的家再抄一抄。
往后自然也可以理,只不過如今先理一些,直截了當一些,也可以補充一些軍費。
雖然如此,這一仗總上還是很溫和的,對于南楚各地的員而言,也就不必糾結于“氣節”這個問題了。
雖還有因為嫡庶之分、為隆昌皇帝殉節的,終究還是不多,有也就是幾個衛道士,氣節有些過多了。
大部分人還是只能承認建武皇帝戡定興,乃賢主,乃天下正統。
畢竟南京都被打下來了,不想承認也只能承認。
這種況下,投降了的南楚員們,其實沒什麼好指責的。
王笑還得贊揚他們顧全大局,保全了無辜百姓,使家國免遭許多無妄之災。
這些人當中,肯定有很多是真心為民才投降的。但肯定也有一些只是見風使舵,趨利避害而已。
只不過事到如今,也不好辨認了。嗯……也不必辨認。
清軍既沒有南下,如今這況確實也談不上要追究什麼氣節不氣節。
唯有一人,讓王笑覺有點怪怪的……
當日他見到錢謙益領著南京百向自己請降的時候,心里就默默打了個招呼。
“好巧啊,水太涼,在平行時空遇到你了……”
~~
錢謙益此時正在別院里忙著設宴招待王笑。
自從南京城歸降以來,王笑一直頗為忙碌,忙著安民心、重建秩序、整頓吏治、整飭軍紀等等。
關鍵就是這個“整頓吏治”,連日來也不知有多勛貴和文武員被治罪。
南京城看起來安定,城門上已掛了滿滿一排人頭,如同當時王笑在徐州所做所為。
錢謙益一方面極力配合王笑,另一方而也是膽心驚。
他是江南名宿,天下大儒,門生故吏無數,自然有不人求他到這里。
錢謙益嚇得一個都不敢見,但偶有關系切之人上門求見,他則暗中派人傳話“宜速往浙、閩”,這寥寥五個字之中的辛酸與委屈有人知曉。
也就是這五個字,他自己也是惶惶不安,生怕落錦衛番子的耳中。
但他自己肯定是不會去浙閩的,反而親自寫信諄諄勸導江南士紳歸附,使家國一統。
好在他錢家名門族,雖然資產頗,但家風嚴謹,那種欺男霸的事肯定是不做的,反而在民間風評頗佳,乃是大善人之家。
有如此清譽,又竭力配合,這次清算來清算去,并沒有清算到錢謙益頭上,在歸降北楚之后,他暫時算是保住了家命。
王笑又答應他今日前來赴宴,錢謙益心中思量,甚是期待能在北楚……一展抱負。
……
“一會晉王到了,從這個門進來……坐在這里……你們要在從這里迎上去。”
“對了,茶葉和酒分別備了幾種?一定要準備妥當……”
“馮大家的契贖了,萬一晉王喜歡……喜歡聽彈琴……”
“有哪些菜品?老夫親自過目一遍……”
這邊錢謙益正不厭其煩地別院中布置,那邊一襲男裝打扮的柳如是從后面轉出來。
見一向風雅雍容的丈夫今日像個管家一樣持這些瑣事,柳如是微覺有些奇怪,上前喚道:“相公?”
錢謙益背過手,了腰板,恢復了些從容氣度,笑了笑,道:“你怎來了?”
“久聞那位晉王大名,想著今日或有機會見識一二,便冒昧過來試試能否瞧一眼,看能作出那樣詞作的人是否真是英雄了得。相公不會怪罪吧?”
錢謙益朗笑著擺了擺手,道:“我哪會怪罪你?不過那晉王,你還是不去見為好,暗里瞧怕被當刺客,明著見又不統。”
“自是知道的。”柳如是道:“不過是在自家別院接待那等人,摁不住心中好奇。”
夫婦二人說著話,言談間倒像一對忘年。
他們避開下人,往后院走了一會,柳如是方才問道:“相公親自持酒宴,未免太過辛勞吧?”
雖未明說,錢謙益卻聽懂的意思。
無非是這般姿態,有些過于奉承了。
他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不怕幸勞,怕只怕晉王不知江南況,誤了江南百姓。我這境……總之是,相忍為國。”
柳如是抬頭看去,只見錢謙益老眼深沉,包含憂國憂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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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王笑如約到了錢家別院赴宴。
他坐在上首,轉頭看到錢謙益,又覺得哪里怪怪的。
這老頭看起來真的是儒雅非凡,很難讓王笑聯想到那個水太涼的故事,但王笑偏又忘不掉那個故事。
——這老頭現在投降,都不能說是投降了,對比起來真是太面了……
察覺到王笑眼神中的異樣,錢謙益不由問道:“晉王,是下哪里有不妥?”
“不是。”王笑隨口道:“是我的問題。”
錢謙益依舊有些疑,覺得王笑這種打量的目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側室如是吧?
聽說這位晉王喜歡秦淮才,還收了三個在邊。
——你看,你也喜歡才,我也喜歡才,我們的側室彼此還是閨中友。
他思忖著怎麼把這層關系不聲地點出來,拉近與王笑的距離。
然而王笑卻是菜也不夾,道:“既然來了,說正事吧。”
“晉王請講。”
“我覺得鄭元化當時有幾個政策很不錯,比如,催繳江南士紳拖欠的糧稅。此事,錢大人支持我嗎?”
錢謙益聞言,頭皮一。
才斗倒鄭元化,又迎來王笑,正是“才出虎口,又狼窩”。
但他就不明白了,如果說鄭元化不惜釀江南巨變也要做這些事是為了抵擋王笑。那王笑做這些又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