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烏云珠已趴在門邊看了好一會。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覺像是作夢一樣。
在眼里,王笑了許多,但還是那樣俊朗的面容,眼神中還是那樣的平和,并未讓覺得陌生。
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他會回來……
但漸漸的,烏云珠又有些小小地惱了起來,扁了扁輕聲抱怨道:“這說的什麼呀。”
覺得他果然還是忘了了,提都不提“烏云珠”。
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拉著他說話了。
“哼,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賭氣般念叨了這一句之后,烏云珠跺了跺腳,轉回自己的院子。
然而走到半路,低著頭想了想,最后還是踮著腳回到堂上,趴在屏風后面往那邊看。
只見王笑已和鄂碩坐在那把酒談。
他和以前一樣,氣質像天邊的一朵云,悠揚、雋永。
但他在談論的依然是那些無聊的事,什麼遼東往后如何如何、東三省會是一片沃土、滿漢一家之類。
烏云珠聽了好一會,又在心里埋怨起鄂碩來,暗想“他不提起我,爹爹你也不提起我,真是笨死了,他說滿漢一家的時候就該說讓他娶個滿人嘛。”
好不容易,等他們酒過三巡,才聽王笑道:“對了,我這次到沈,還未見到烏云珠那孩子……”
烏云珠輕輕哼唧一聲,愈發不樂意了,心說“什麼‘那孩子’,你也才大我七歲。”
接著,只聽鄂碩向人吩咐道:“去把那丫頭來……”
烏云珠眼眸一轉,重新繞到走廊準備過去。
整理了一下擺,又整理了一下頭發,有心把王笑嚇一大跳,讓他知道自己如今已長大姑娘了。
已經想好了,一會見了面,要裝作不認識他,再讓他見識自己作為大姑娘的貌……
想到這里,莫名地臉上一紅,還沒來得及鎮定下來,人已走到了堂上。
一抬頭,對上了王笑的眼神。
他眼中有疑,有驚訝,有驚艷,最后化朋友般的會心微笑……
“哈,長這麼大了,我還從京城帶了禮要給你,但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看來你是不會喜歡了。”
烏云珠本以為時隔多年再見,他會變得陌生,不想第一句話就是這般自然而然。
因聽他說帶了禮,知道他終究是沒忘了自己,忍不住歡喜起來。
于是,竟是把剛才想好的要裝不認識他的念頭忘了,走上前,如以前一般自然而然地拉住王笑的袖子,笑道:“禮我都還沒看呢,你怎就知我不會喜歡?”
王笑也笑了笑。
多年未見,似乎所有的緒都在兩人這相逢一笑之中了……
~~
時間很快到了九月。
京城,晉王府中,左明靜抬頭看了唐芊芊一眼,角微揚,復又低下頭。
“你笑什麼?”唐芊芊問道。
左明靜本不想說,偏淳寧也有些好奇,追問了兩句。
“我在想,上次聽甘棠開玩笑說,也許是家中人兒太多,笑郎這才每年故意要往外跑些日子……”
左明靜話到一半又不說了,纓兒、顧橫波、錢朵朵也是目好奇,紛紛看過來
“為何?”
“也許是為了……養養子?”
唐芊芊含笑揶揄道:“那丫頭知道什麼?笑郎若要養子,豈會每出門一趟又帶個人兒回來?總不是那丫頭也長大了吧?”
淳寧護著自己的侍,應道:“那丫頭說了胡話,回頭我放許個人家,你饒一遭可好?”
顧橫波最喜歡在這種場面,道:“瞧幾位姐姐說的……其實呀,這話聽起來是在說笑郎,人家話里夸的明明是你們這幾位人。”
左明靜笑著指了指唐芊芊道:“誰說不是呢,我亦是看到副貌,方才想起這些話。”
“誰要聽你們每日里吹捧,你瞧纓兒,因家爺要回來了,心不在焉的。”
纓兒道:“才不是呢,我和朵朵笨,不上你們的話。”
錢朵朵小聲道:“我可不笨。”
“你就是膽子小……”
這六聚在一起說話,仿佛讓天氣都明起來。
不一會兒,陳圓圓與幾個婆子婢子又帶了孩子們過來,陳圓圓才進房便道:“每見你們聚在一塊說笑,我都不由覺得晉王真是好手段,竟能讓這院里這般……四海清平。”
話音才落,孩子們跑進來,堂上登時熱鬧起來。
如今王玄燁不在,小呆瓜是孩子中最大的一個,一手拉著寫寫,一手拉著畫畫,脆生道:“爹是今天回來嗎?”
“是,你都問過許多遍了。”
“那下次出門,可以帶我去找大哥玩嗎?我也想在草原上騎馬,京城的馬場太小了。”
唐芊芊白了兒子一眼,道:“瞧給你能的。”
“娘你總是要說我,就不能像爹一樣夸我嗎。”
小呆瓜這孩子確實是有些欠打的,他子最像王笑,常喜歡用他漂亮的笑容來蒙人,故作天真無辜,其實心底里極有主意。
唐芊芊早看兒子的德,偏是每次想打他一番,總有人出來護他。
“好了,芊芊你又說他。”
小呆瓜于是笑了笑,有些得意地看了娘親一眼,轉跑開。
“說好了哦,下次出門,我們去草原上玩。”
“誰跟你說好了……”
“晉王回來啦!”忽有婢子喜滋滋地喊道。
等王笑的車馬進了府,自是又有一番熱鬧。
秦小竺當先跑回來,笑道:“我和王笑騎馬先到的,后面有許多禮,快人去拿,我給你們都帶了好東西啊。”
在后,王笑苦笑不已。
“你別跑,有了子還這般鬧騰……”
一句話,堂上愈發熱鬧。
淳寧最先拉住秦小竺,輕聲問道:“你終于有了?”
“對呀。”秦小竺聲音雖低,已不住話語里的歡喜。
“真的?”
“嗯嗯,晚了半個多月,你別看只晚半個多月,我把過脈了,就是有了。”
“太好了……”
“是吧?我和王笑費了好大勁,千辛萬苦……”
秦小竺確實是太過于高興,顯得雀躍不已,抱著淳寧嘰嘰喳喳說了一會,又覺還有許多話不宜在堂上說,要帶淳寧回屋子里說。
“走,我告訴你,有好幾個姿勢,都是王笑琢磨出來的……”
淳寧驀地臉一紅,轉頭又瞥向王笑,腳下卻不。
那邊王笑正挨個與妻子兒抱著親近,唐芊芊的目已向秦小竺看了過來。
“嗯?”
“嗯什麼嗯。”
“你就沒話想和我說嗎?”唐芊芊走近了笑問道。
秦小竺有些怵,卻還是虛張聲勢道:“我還要跟你匯報不?”
唐芊芊瞥了王笑一眼,道:“當時出門可是說好了,你是去看著笑郎的。”
“干嘛?人又不是狗,有什麼好看的。再說了,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唐芊芊只是笑。
這笑容就讓秦小竺有些心虛,低聲道:“你又聽說什麼了?消息也太靈了吧……那個,烏云珠只是以前救過王笑,大家玩得比較好嘛,我也很喜歡啊。”
“哦?”
“干嘛還看我,王笑又沒怎樣,他都說了他會克制自己,還說有我們就已經知足了……”
秦小竺聲音不小,一旁的顧橫波聽在耳里,約覺得……這話竟有些耳呢。
那邊王笑正與纓兒牽在一起說話,纓兒也聽到了這邊的說話,問道:“爺,芊芊姐和小竺在說什麼?”
“唔,別理們。對了,沈那邊有個小姑娘來京城游玩一下,會暫住在我們府里,纓兒帶一起逛逛好不好?”
“好啊。”纓兒應得很乖巧。
但想了想,卻是又問道:“就是芊芊姐說的,爺也許要迎一位滿洲姑娘進門嗎?”
“那倒是沒有。”
諸目看去,見王笑目坦、語氣誠懇,看來是真心沒有再娶的意思,不由暗想看來是因為一些風言風語有所誤會了。
這天,顧橫波到堂上見了那位從遼東來京城游歷的烏云珠,卻在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
——看來笑郎又遇到他所謂意志力的考驗了,卻不知這次他能不能從牛角尖里鉆出來,與心和解……
~~
隨著王笑再次回到京城,各的戰也已平定,這一年天下間已有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之勢。
十一月,消息傳來,八旗余部攻下了漢城,幸而朝鮮國主李淏被楚軍救出,將帶著李朝宗室往楚京避難。
等楚軍平滅了八旗殘部,李淏已登船出海。大將羊倌只好駐軍漢城,暫時先委派吏開始治理戰后殘局……
而這京城這邊,朝堂上下也為此事吵得不可開。
比如有人拿太祖的祖訓出來說朝鮮乃“不征之國”,出兵毫無實利。
事實上,楚朝出兵已了既定事實,仗都已經打完了,如今所議的,只是“名義”二字。
王笑是不喜歡開朝會的,也就此事連著開了數日朝會……
皇極殿。
龍椅前的漢白玉臺階依然掛著一層簾帳。
楚帝周衍還是龍未愈,王笑如以往一樣站在簾帳后面代為主持朝局。
殿上,群臣侃侃而談……
“太祖皇帝祖訓,凡海外夷國,如朝鮮、安南、占城……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切記不可……”
“此言廖矣,朝鮮毗鄰遼東,關系甚重,他日或有外隙,后患不可復言。莫如趁此時機,即派大員收其全土改為行省,設郡縣治之,方為上策……”
“師出何名?汝等忘祖訓乎?此非楚朝乎?!”
“……”
先是吵著出師的名義,漸漸的,話題卻又回到王笑頭上。
還是那個老問題,等朝鮮國主來了,接其覲見的將會是晉王、還是一位新帝?或者是別的什麼名頭?
其實,誰都不傻,為何明知道楚軍已經占據漢城了,還在為是否出兵而爭執不休?
宮而已。
王笑聽得明白某些人的言外之意。
——“晉王,你是出兵了不假。但你到底用的什麼名義?這社稷若還是楚朝的社稷,你繞得開太宗皇帝的祖訓嗎?這大楚的太祖皇帝對蒙元對外擴張之策極力否定,親列十五大不征之國,嚴后世子孫征討。你看,你今次違背大楚的楚訓,我們不得不出言反對,我們知你志在四海,往后開疆擴土再有此事又何等麻煩?不若……改制稱帝?”
所有的諫言與爭執,其實都漸漸地匯聚了這樣一個聲音。
它不停在皇極殿里回著,充斥在王笑耳邊。
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都想讓王笑知道,這個舊有的社稷已開始限制王笑擴張的野心。
有人是出于忠心,有人只是想為從龍之臣,也有人是真心為國事著想。
當然有人沉默著,憐憫著周室社稷,卻對王笑的大權在握到無奈。
而能真正明白王笑心意的人不多,但總是有的。
總之,廟堂之上,也如世間百態……
王笑聽著聽著,忽然也覺得……這個國,或許也可以改一改了。
也許只是換一個國號,也許可以改一個制度。
也許是稍作改變,也許是大刀闊斧。
當前能夠做到何種程度?他也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吧,沒關系,士大夫們都是聰明人,不管遇到什麼名份上的事都能想出辦法解決。
——別總是你們我,讓我也來一你們吧。
于是,王笑轉過頭,看向了邊的皇帝。
那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周衍”,穿著皇袍、戴著皇冠。
雖然它是一塊木頭,但上面雕刻的面容卻是栩栩如生。細心的太監還給它上了一層,遠看的話顯得十分真實。
王笑出手,放在了皇帝的背上。
用力一推。
皇帝從龍椅上跌落了下去。
“咚……咚……咚……”
幾聲響。
木頭砸在龍椅前,跳了一下,滾落到了漢白玉臺階的下面。
接著,它滾出了簾帳,滾到了群臣面前,搖晃了一會兒,最后靜靜地躺在那里。
明晃晃的龍袍蓋在上面,卻不能完全遮掩住它的本質。
就只是一塊木頭而已。
“陛下……”
“陛……”
爭論聲戛然而止。
群臣呆愣住,每個人都盯著這塊木頭,出錯愕的表。
滿殿俱靜,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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