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純熙此前仗著娘親在宮中寵，於是便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哪怕因為嫁妝的緣故不得不假意向關素低頭，私心裏卻秉持著一優越，認為自己才是強勢的一方，而關素不過是個被蒙蔽、擺布，耍弄的傻子。

但現在，所仰仗的一切，所沾沾自喜的容，都隨著珊瑚樹的碎裂而化為烏有，此時再向關素妥協，便似被捕獲的戰俘，被關押的囚犯，被迫的奴隸，自尊盡碎，心中亦滿是屈辱。

關素既已放言不會管，也絕不願往上湊，更不甘磕頭認錯。然而嫁妝不能不要，婚事不能不提，這兩個問題該如何解決？幹脆一勞永逸把關素打趴。將的傲骨折斷，希冀銷毀，聲名玷汙，看拿什麽來蔑視別人，又拿什麽來管教自己？

這樣想著，趙純熙衝荷香道，“把大姨母送給我的箱子取出來。”

“姐您要手嗎？但是正房裏沒有咱們的釘子，這事不好辦啊！”荷香從床底下拉出一口紅木箱子，箱蓋得十分亮，可見常常被人把玩。打開一看，裏麵全是些瓶瓶罐罐，散發出詭異難聞的氣味。

起這個，趙純熙又是一陣暗恨。關素一來就拔了安在正房裏的釘子，倘若外家財勢夠大，再收買幾個應當很容易，昨日不就有許多奴才在跟前獻，且流出攀附之意？但今過後，待葉家珊瑚樹被賊子打碎，而皇上置之不理的消息傳開，就又了落架的凰，遭人嫌棄，時時被正房打，誰會稀罕為效力？

搖搖頭，狠聲道，“該怎麽手，我暫時也無章程，隻管在正房裏找幾個眼線，慢慢謀劃起來。不拘錢財收買還是威利，總之先劃拉幾個，等人手到位再行下一步。為了舒的前程，關氏絕不能誕下子嗣。”

“哎，奴婢這就去把正房裏的丫鬟婆子篩一遍，看看有沒有家中窮困潦倒或本人極度貪財的，能收攏一個算一個。姐，明芳那裏你是不是也去接一二？自古以來妻妾不能相容，奴婢就不信果真會對關氏忠心耿耿。”

“也行，你想辦法在邊安幾個眼線。早知今日，當初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爹爹迎娶關氏，真是開門揖盜，引狼室。”趙純熙再一次陷深深的懊悔中，卻又慶幸繼母未能宮與娘親對上，否則葉家或將一敗塗地。

-----

未央宮裏，聖元帝正在研究一本前朝法典，忽聽外麵傳來鎮西侯求見的聲音。

“宣他進來。”

鎮西侯捧著一個錦盒緩步，默默行了君臣之禮，而後坐定，將盒子擺放在案上，往前推了推。聖元帝早已習慣他悶不吭聲的作風，調侃道，“怎麽，你嫂子還沒鬆口？眼見著你了活啞，竟也不心疼？”

鎮西侯用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北”字，又寫了個“素”字，中間畫上一把刀劍，末了憤恨搖頭。

聖元帝本有些想笑，憶起關素遭的磨難皆因自己而起，眸立即轉為暗淡，其間還夾雜著一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的憾與嫉妒。他歎息道，“前妻護持不了，繼室又反複磋磨，趙陸離盡人間幸福卻不知珍惜，早晚有他後悔的時候。”

您老趙陸離會後悔，卻看不見自己眉心的壑早已被懊悔填滿。算了，屬下也不點醒您，您自個兒慢慢悟吧。秦淩雲幸災樂禍地腹誹一句，這才點零錦盒，示意陛下自己打開。

紅木錦盒上雕刻著幾株玉簪，潔白花瓣由貝殼拋鑲嵌而，綴以寶珠為蕊，翡翠為葉，看著既清新雅致，又不失華尊貴，一彩繩穿四角，結為蝴蝶群戲之態，於是更添幾分靈。不過一個禮盒，竟被拾掇得這般悅目，可見相贈之人如何心思奇巧。

聖元帝似有所覺，當即便笑起來，“這是夫饒回禮？”

別夫人、夫蓉，能喊全稱鎮北侯夫人嗎？不明就裏的人還當您在喚自己妻呢。秦淩雲晦地瞥了白福一眼，果見他豎起耳朵，目狐疑，想來正在猜測陛下口中的夫人究竟是誰。

“因是陛下的孤本、絕本、手抄本換來的回禮，微臣不敢擅專，特送來宮中呈覽。倘若陛下看不上這些東西，能施舍給微臣也好。對了，嫂嫂那裏還得了幾盒胭脂香，乃鎮北侯夫人親手調弄，陛下您用不著，微臣便做主讓嫂嫂收下。”已經把佛珠減為一日十顆的秦淩雲毫不敢浪費，繼續沾著茶水在桌麵寫字，寫到“孤本、絕本、手抄本”時下手尤其重，可見心中豔羨不平。

聖元帝一麵心翼翼地拉開彩繩，一麵詰問，“你怎知道朕使不上？倘若擺在鏤空木盒或錦囊之中，便可當香筒或香包用。下次再回禮，你須得盡數上繳。”

秦淩雲做了個告罪的作，心裏卻琢磨開了：下次回禮，也就是陛下還要送禮咯？連最寶貝的法家典籍都舍得，可見關素才是他真正上心之人。葉蓁步步為營這許多年，到頭來竟比不上陛下與關素的幾麵之緣，可憐還自以為備寵，得了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就鬧得人盡皆知，最後反而麵掃地。幾年過去，葉家人還是那般沒有長進，卻妄想為下一個頂級門閥，也不知該他們可悲還是可憎。

思忖間，聖元帝已打開盒蓋，一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令人醺醺醉。君臣二人頭腦一清，隨即不控製地深吸一口，待要細看卻發現盒中並非香料等，而是一刀亮純白的夾宣，卻與書肆中售賣的截然不同，更厚、更、更白，如綢一般，還有一朵朵淡黃桂花點綴其中，品相之佳實屬罕見。

“這是什麽紙？市麵上竟從未見過，便是那貢品白宣都及不上此萬一！”秦淩雲驚得連閉口禪都忘了，拿起一張挲，卻被陛下冷厲的目阻止。

聖元帝並未賞玩這些夾宣，而是拿起最上層的領謝帖子，慢慢看起來。秦淩雲略瞟一眼，駭然道，“好霸氣的筆，橫撇彎鉤間有刀槍劍戟相撞之聲，起承轉合又有龍騰虎躍之姿。關老爺子不愧為下師，竟教出這樣一個孫兒！究竟是怎麽練的，哪微臣必要向關老爺子請教請教！盛名之下無虛士，文豪世家果然！”

聖元帝心中亦納罕不已，本就難以克製的激賞之，如今更添幾分傾慕。他原以為子隻適合簪花楷，而葉蓁的字跡算是一絕，卻沒料竟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好字！他暗讚一句，接著往下看，然後越發佩。原來這夾宣並非書肆裏購得，而是夫人親手打了草漿，曬幹水分製而，其上點綴的桂花乃一朵朵篩選，一朵朵嵌，其工序之複雜細，哪怕讚一句“巧奪工”也不為過。

附上夾宣的製作法，接著寫道——侯爺所贈禮品堪稱絕世之寶，吾不忍拒，雖不願行貪婪厚之實，卻更不願假裝清高淡泊令重寶返還。故將吾鑽研許久的“香雪海”贈上，價值雖不相抵，心意卻足顯真誠，還侯爺海涵、笑納，謝之至。

簡短幾句已將對書本的喜之表達得淋漓盡致，令聖元帝偎不已，龍心大悅。

暫且把帖子在一本厚厚的書冊裏，以免弄皺破損，他這才取出夾宣賞玩，沉道，“夫人果然不俗。”

秦淩雲取出幾粒佛珠，意有所指地道，“有人視珠玉為寶，有人視文字為寶，不過是眼界寬窄不同，涵深淺不一罷了。然而世道繚，黑白顛倒，庸俗者大有人，備吹捧；高潔者反被厭棄，明珠蒙塵，實在是可悲可笑。鎮北侯夫饒確不俗，但誰又能欣賞呢？”

朕欣賞至極。這句話如鯁在，久久難吐。聖元帝冷瞪鎮西侯一眼，無擺手，“回禮已經送到，你可以走了。”

被用完就丟的秦淩雲隻能行禮告退，離開未央宮後站在路邊笑了一會兒才溜溜達達出了皋門。

屏退閑雜熱，聖元帝取出回帖繼續閱覽，心中一陣歡喜，一陣憾，還有些沉鬱而又連綿的悶痛。

他出行伍，周圍皆是俗之人，慣打打殺殺，舞刀弄槍，連子也不能免俗。唯獨他讀書識字，與旁人顯得格格不。他是頭一回當皇帝，自然不懂治國，哪怕心中迷茫躊躇，卻絕不可被外人察覺。

為了彰顯威儀，穩住朝局，再苦再難他隻能獨扛，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時，便極其有人能話，或指引迷津，或談笑解乏。關素便在這個時候出現，似星火掉鱗，與他的思想乃至心靈，撞出炫麗的焰。不會像朝臣那般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他，迫他采納，隻是痛痛快快地，旁人也隻需痛痛快快地聽，末了相視一笑，酣暢無比。

這樣的態度無疑是最舒適的，也是最安全的，堪比瓊漿玉，飲之癮。

聖元帝笑一會兒，歎一會兒，終於將回帖與夾宣收暗格，躺下安眠，徒留白福驚駭不已地忖道：皇上怎麽又跟新任鎮北侯夫人扯上了關係，看樣子還上心。趙侯爺，您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