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老爺子用全新的眼打量孫兒。孩子一直在他邊長大，子究竟如何，沒人比他更清楚。的確驕傲，不屈，脾氣執拗，卻絕沒有這等氣魄。

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無悔！這句話看似簡單，卻暗藏了甘死如飴的決絕。一個生慣養的姑娘，最大的憂愁恐怕就是後宅紛與拈酸吃醋，又哪兒來如此悍然不鼓孤勇？嫁趙府後，難道還經曆了不為人知的苦難？

老爺子臉驟變，詰問道，“依依，你老實跟我，趙家人究竟待你如何？”

關父也眸黑沉地走進來，一麵拿起兒的字幅觀看，一麵強忍心悸，“趙陸離欺負你了？”

家人為自己心了一輩子，這一世關素惟願他們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又哪會訴苦？連忙挽住祖父胳膊，笑道，“即便當初他還是鎮北侯，也沒能從我手裏討到便宜，現在已經是個庶民，還能拿我怎樣？祖父，爹，你們放心吧，我在趙家過得好的，下仆畏我，兒敬我，婆婆與妯娌護我，兩個妾室關在東府，本見不著麵，魏國再沒有比我過得更舒坦的主母。”

“那便好。”關老爺子深深看了孫兒一眼，確定沒謊話，也就放心了。

關父卻不大相信，正仔細盤問，外頭忽然跑來一名仆婦，氣籲籲地道，“老太爺，宮裏來人送東西了，您快去前院迎一迎吧。”

三人走到前院，就見上回送東西過府的黃門滿臉堆笑地行禮，“見過二位大人，見過夫人，奴才奉命送賞賜來了。”話落擺了擺袖子，讓他們看自己後。

這回還是六口大箱子，用紅的封條著。仲氏了然道，“是不是上回送錯了，皇上你來換？”

“回夫人，上次沒送錯，而是送了幾箱，奴才這兒有禮單，您點點？”黃門將長長一份單子遞給仲氏，待點算完畢就告辭走人。

這回的賞賜真是送到心坎裏去了，一箱為壽山石、青田石、昌化石、林石等極為貴重的石材，品相與澤一個比一個不凡，對於酷雕刻印章的老爺子來是絕頂的寶貝；一箱為古董字畫，俱是名家真跡，隨便一幅都足以外頭那些文人雅士搶破頭。關父呼吸重，心髒狂跳，人已經平箱子邊去了；餘下四箱皆是世上見的孤本絕本，種類繁多，科目龐雜。

關素再難保持優雅淡然的儀態，深吸一口氣才走過去，覥臉道，“娘，您上次補送我嫁妝的事還算數嗎？”

仲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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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晚飯，拖著四口大箱子回到趙府，關素心滿意足地喟歎，“我終於理解祖父和父親為何那般喜皇上了，他的好果然就在這‘土豪’二字。遊曆了那麽多地方，見過形形·的人，我就沒見過比皇上更慷慨大方的。這些書怕是有幾千冊，足夠我建一座書樓，然後躺下看個十年八年，如若日後他的賞賜都是這些，那我次次都得回去沾一沾才是。”

看見夫人竊喜的表，金子暗忖道：夫人您可想錯了，是帝師大人和太常大人沾了您的。這些件都是陛下送給您的，他熊，不敢，所以隻能迂回行事。

主仆幾個正歡歡喜喜地清點書冊，外麵傳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回頭一看卻是趙陸離。他臉上帶著溫的微笑，探問道，“聽下人你今日回帝師府去了？二位泰山可還康健？”

關素將他引到室，不冷不熱地道，“還似以往那般康健，多謝關心。你這是從老夫人那裏來？應當吃過晚膳了吧？我搬了幾箱東西回來，屋子很，著實失禮了。”

趙陸離分明聽出在攆人，腳下卻像生了，不肯挪半步。他了意滿滿的口，歎道，“素，實在是對不住，今日我一個不慎，竟把你的原稿弄丟了。”眼見擺手，似要沒關係，他急忙續上，“我努力彌補，卻發現自己總是做錯。今日我在人群中，看他們誇你，讚你，擁戴你，我的心裏又甜又苦。甜的是如此優秀的子是我的夫人；苦的是我卻不知珍惜，差點把你弄丟。素，難道分府之後，你打算永遠與我這樣過下去？你不想與我圓房，做真正的夫妻，然後共同養育一個孩兒嗎？他若是能繼承你的聰明才智，將來一定很有出息，他……”

對趙陸離來，這些都是他對好生活的想往；對關素而言卻不啻於食人魂魄的夢魘，令痛不生。額角布滿汗珠，正想讓他趕閉，金子卻端著一個茶盤進來，也不知腳下絆到什麽，稀裏嘩啦全倒在他頭上。

一個勁兒地賠罪，誠惶誠恐地拭，眼裏滿是淚，仿佛快哭了。趙陸離不好與妻子的心腹丫鬟計較，隻得依依不舍地回東府換洗。

“把兩府的隔門鎖了，誰敲也不準開。”關素狠狠吐出一口氣，這才從荷包裏取出一粒蠶豆大的金珠，拋給金子，“做得好，這個拿去玩兒吧。”

金子寵若驚，忙跪下道謝，忽見窗外斜斜飛來一隻鴿子，先是落在窗臺，然後不怕生地跳書房，站在筆架上，一麵歪著腦袋打量關素，一麵嘰嘰咕咕地，仿佛有什麽話要。

關素覺得它十分靈可，便也並不驅趕，待沉鬱的心稍退才認真看了兩眼，卻見它腳踝上綁著一細細的竹管，竟是一隻信鴿。腦中已有猜測，從竹管取出紙條慢慢展開，先是一歎，繼而暗道果然。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寤寐求之……略顯生卻又力紙背的字跡將這首世間第一詩緩緩寫下。

那人悲贍表，滿是掙紮的眼眸，想追卻又不能追的影，仿佛就近在咫尺，令關素更為心煩意。本打算一個字都不回，但想了又想，終是提筆寫道——高鳥能擇木，羝羊漫藩。今已見，從此願忘言。

看著鳥兒撲簌簌飛走，飄忽間落下幾雪白的羽，斂去眼底的寂寥與落寞，慢慢把自己藏紅夕的暗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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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元帝抬起手臂接引信鴿，喂給它幾粒粟米，這才取下竹管，心翼翼地·出紙卷。

“高鳥能擇木，羝羊漫藩……”他一字一字咀嚼，一刀一刀錐心，苦笑道，“夫人好狠，竟是勸朕忘移嗎？就一點兒也不為朕所？”正難的無以複加，窗外又飛來一隻信鴿，嘰嘰咕咕地跳到案上。

白福見皇上久久沒有反應，這才走上前取信，認出竹管上的標記，低聲道，“陛下，是沈大人寄來的。”

沈大人便是金子，暗衛裏的二號人。聖元帝忙打起神閱覽，苦痛的表慢慢被歡喜取代，頃竟臉頰燒紅，悸不已。原來他的理解是對的，逆旅舍人真是那個意思。

自從認識了夫人，遇見疑難時他總會不由自主地設想——若夫人在此，會怎麽辦？漸漸的，他的思維與夫人越來越像，也越來越濃，直至現在心有靈犀，一點就。他很閱讀道家典籍，更不悉老子的言論，卻忽然間福至心靈，口而出。夫人將他引為知己，殊不知，早已是他的紅知己。

一陣接一陣難以抑製的歡喜過後，他臉由紅轉黑，冷笑道，“傷了夫饒心，現在便拿孩子彌補，趙陸離想得倒！”轉念憶起自己汙濁不堪的出，本就得可憐的優越竟然無存。

趙陸離再如何混賬，至能給夫人一個孩子，而他呢？他能給夫人什麽？但若讓他放棄，心中便似刀割一般疼痛，恰如跌落懸崖的旅人，哪怕兩隻手臂死死摳巖石，待力竭之後終有一死。

他遮住臉，五狠狠扭曲，想哭卻沒有眼淚，想吼卻又不能，除了暗自煎熬，別無出路。沉默了近一刻鍾，他啞聲道，“伺候筆墨。”

白福大氣都不敢，輕手輕腳地鋪好宣紙，磨好濃墨，將筆遞過去。

“夫人將吾比作高鳥、羝羊，將自己比為凡木，漫藩，實乃謙言自貶，令人痛心。愚雖不才，然自詡深，願做凰非晨不飲，非竹不食，非梧桐不棲，正如此生此世非夫人不娶。夫人可以怨我，恨我，隻求莫要遠我。忽納爾敬上，祗頌玉安。”

聖元帝寫完尺素藏竹管，而後放飛信鴿，在窗邊站了大半夜，確定夫人未曾回信，這才悶悶不樂地躺下。

另一頭，關素看著手裏非卿不娶的信，心中既好氣好笑，又莫名，本打算趕燒掉，免得落人把柄，卻不知怎的沒能下手，隻好找一穩妥的地方收藏，想了想，終是沒寫回信，卻難得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