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發生那樣大的事，金子自然不敢瞞，將所有經過詳細寫在函中，擔心陛下誤會夫人狠毒，還將如何起意，如何決斷，如何救出孩子，如何抱著他痛哭，又如何將他放在阮氏邊讓母子二人見最後一麵的場景一一描述，人如臨其境。

聖元帝收到函後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表始終平靜，藍黑眼眸裏卻偶有電雷鳴在閃。他用力函，手漸漸開始發抖，像在忍著莫大的痛苦，遲疑了幾刻鍾，終於打開藏在殿的室，意。

“陛下，您這是何苦啊？”白福無從得知函中寫了什麽，但他明白，倘若陛下走這扇門，定會莫名其妙地發起瘋來，然後狠狠傷害自己。

暗衛頭領也耐不住地顯出形，跪地力阻，“陛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想了。這屋裏的東西，早該一把火燒掉。”

聖元帝一言不發地繞開他，大步往裏走去。室並不寬敞，四麵牆壁鑲嵌著許多夜明珠，而正對著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幅版畫，聽是太後專門找了東洋畫師，按照真實場景描摹，名為浮世繪。它彩十分豔麗，用的料經過特殊理，能保存千年而不腐。

甫一眼便是大片大片的紅，那是鮮鋪了滿地。若在以往，聖元帝早已被刺激地發起狂來，然後肆意打砸砍殺一番，直至自己了重傷或力不支才會不甘躺倒。

暗衛頭領和白福早已做好應付一隻食人猛的準備，然而今況卻格外不同。陛下好端敦站在版畫前，除了握拳的雙手，並無其他異狀。他極為平靜地把那幅畫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就低聲笑了，笑聲裏有苦、悲慟，更多的卻是釋然。

當他回過頭時，臉上竟布滿淚水，再次拿起那份不知寫了什麽的函，用極其溫地表翻閱。

焦慮中，暗衛頭領和白福約聽見他哽咽地呢喃，“原來朕不是罪孽，而是希、恩賜，更是母親生命的延續。朕不是妖魔鬼怪，地獄羅剎，朕是母親用生命保護的孩子！”他笑著笑著轉而哭起來，哭了一會兒竟又染了笑，看上去似乎還有理智，卻比狂躁的時候更嚇人。

暗衛頭領和白福從未見他失態若此，均以為他魔怔了，正想著要不要請巫師來給陛下驅邪，就見他忽然收起所有表，一麵用帕子淚一麵走出室，語氣中含著濃濃意，“夫人又救朕一次，不愧為朕的夫人。”

函上究竟寫的什麽？竟治好了陛下的瘋病？暗衛頭領和白福好奇地撓心撓肺。

三日後，他們心中的疑終於得到解答，原是關夫人在其弟妹難產死亡之後剖開了的肚子，將孩子取出，然後又給上。這也太彪悍了吧？

連殺人如麻的暗衛都覺吃不消，更何論平頭百姓？是以，當阮家冉嚷嚷開的時候，關夫人便得了個“妖婦”的罵名，其人其事頗有止兒夜哭的效果。有那不服管教的孩子鬧騰得狠了，長輩虎著臉道，“再鬧，再鬧就讓趙家大夫人來剖了你，再給你上！”保管孩子乖得像鵪鶉一樣。

不過三日，關家的仁德之名就毀了個一幹二淨，見鱗師府的匾額，膽的會繞開，膽大的拿石子或臭蛋一通砸，還有篤信佛教的婦人在牆燒紙錢，打人，驅妖邪，弄得關家烏煙瘴氣。

關老爺子和關父一點兒也沒有怪罪掌上明珠的意思，隻慣常出行，之泰然。他們知道，此事若無人推波助瀾，定不會鬧得這樣大，明麵上看似針對依依，實則卻劍指帝師府。然他們問心無愧，自是臨危不懼，等了三日，終於等到有人在朝上發難。

剛調尚書臺，雖才二十出頭卻擔當法曹駕部曹尚書的宋玄宋大人握著玉笏，上前一步，“啟稟皇上，微臣有二人須彈劾。”

“準奏。”聖元帝眸沉沉地瞥他一眼。

“微臣彈劾帝師與太常教子無方，私德有虧，挑唆關氏，怒鬼神，行妖魔之事。骸被剖，亡魂蒙難，實乃世間罕見之罪行，亦為滅絕人之大惡，還請皇上秉公置，為亡魂昭雪，讓死者安眠。”

他話音剛落，又有幾人站出來附議，均為頗有權勢基的世家勳貴。

聖元帝正待發怒，關老爺子與關父卻慢慢掉冠冕，去除袍，大步走上前跪拜。關父拱手，語氣凜然，“啟稟皇上，剖腹，不為，冒犯鬼神，而為救助腹中待產胎兒。佛語有雲：‘上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俗言又道：‘人命關，不可輕忽’。未殺一人，反救一人，微臣著實想不明白錯在何。然世人既都救錯了，那便錯了吧，微臣與父親用這兩頂烏紗換取一條人命，未曾覺得虧了一星半點，反倒大慶幸！這便辭歸家去了。”

老爺子也拱拱手，慨然道，“公道不在人心，善惡自有定。老夫的孫兒是不是妖婦，神明在看著，亡魂在看著，那僥幸存活的孩子也在看著。老夫非但不覺私德有虧，還要讚一句功德無量，銅心鐵膽，敢為人所不為，敢擔人所不擔，是我關家教養出的絕頂好的子。今日老夫為辭了，老夫不覺可惜，隻覺暢快，我關家千年家訓隻一句話——仰不愧於俯不怍於人。俯仰無愧，我亦無怨無悔！皇上，老夫告辭了。”

話落也不等皇上反應，領著兒子大步退走，清風兩袖。

聽了他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的一番話，又見他毫不棧權勢，走就走，稍有風骨的文臣已被他深深折服，而眾武將早就對老爺子心服口服，自是轟然發聲為他求，有幾個已拔出刀劍，要當場劈了宋玄。

似關家父子這樣的人，實乃朝中一清流，無門第之見，無黨派之分，無文臣、武將之爭，你有道理，他們就維護；你犯國法，他們就彈劾，從來隻對事，不對人。人畏之，君子敬之，腦子素來一筋的武人更是對他們親近非常，五投地。

倘若帝師與太常離了朝堂，文臣、武將怕是會爭鋒相對地幹起來。

聖元帝沒料到二位泰山竟如此決絕，走就走，等回過神來時唯有苦笑，笑罷想到備非議的夫人，又是一陣心痛。

他眸森冷地朝宋玄看去，一字一頓道，“如果朕沒記錯，宋大人剛尚書臺，擔法曹駕部曹尚書的職位，司法參軍事，掌鞫獄麗法，督盜賊，知贓賄沒，複審各地要案，然否？”

宋玄不明所以，唯唯應諾，“然。”

聖元帝又道，“日前民刑之法已修訂完畢，其基準為何？”

“以人為本，人命關。”出這句話，宋玄才開始冒汗。他隻知關氏剖了，其行為驚世駭俗，有違壤，卻忘了的初衷是為順應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都不會怪，又哪裏得到凡人置喙。

“難為你還記得。”聖元帝似乎很欣，卻又飛快沉下臉追問，“其中第六條第七款是何容？”

宋玄腦子蒙了片刻，再開口時嗓音已沙啞如礪，“第六條第七款，各地若發生人命司，事涉死罪，當地府不得擅專，須層層上報，層層審批，一應死囚唯複審過後才可秋後待斬，秋冬之前若有冤屈，還可投遞訴狀，盡陳，每有狀紙，府必查，責無旁貸。”

“原來你都記得。”聖元帝環視雀無聲的朝堂，徐徐道，“對待死囚，朝廷尚且留給他一線生機，對待無辜嬰孩，隻因他弱，口不能言，不能，便可以視而不見嗎？你們覺得關夫人救錯了，那明知腹中胎，還把孩子與母一同埋葬，就是做對了嗎？你們的是非觀，善惡，朕著實不懂。”

他盯著宋玄，語氣冰冷，“明知人命可救而不救，且反過來責備旁人救錯，這種糊塗之語竟是從法曹尚書口中出，朕深震驚，亦失已極。倘若日後有人命要案報予你複審，你是否也會像今日這般黑白顛倒，善惡不分？”

他提起筆，一麵緩言一麵寫下罷免文書，“國法乃穩固社稷之基，不可輕忽。朕斷不敢將國法予是非不分，善惡不明之人手裏。明知裏麵有一條生命，卻連一層肚皮都不敢割開，宋大人既無膽魄，也不仁義，還毫無，著實沒有半點可取之，這駕部曹尚書的職位你就別坐了，讓給別人吧。”話落看了看附議宋玄那些人，搖頭冷笑，又指著為二位泰山進言的一名提刑，道，“新任法曹尚書，報上名來。”

那人萬沒料到上竟掉下一個碩大的餡兒餅，砸得他腦袋發暈，恍惚中報了姓名，便見皇上在任命文書上落了筆，蓋了印璽，而後甩袖離去。

方才還躊躇滿誌的宋玄已麵無人，癱在地，被兩名侍拖出去，扔下臺階。他的擁躉莫不捶頓足，大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