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驗一名宗婦是否合格，不但要看能否掌管中饋，料理族務，侍奉公婆，相夫教子，還得看撐不撐得住大場麵。而所謂的大場麵非祭禮莫屬，其中有家祭、族祭、大祭、祭、年祭、節祭，若是高門巨族的主母，甚至還要參加國祭。

如眼下這般的葬祭，乃最尋常也是最要的儀式，莫主家不能出現毫差錯，便是無關要的下仆或來賓，亦得循規蹈矩，敕始毖終。

若葉蓁是由於病重才支撐不住倒也罷了，偏偏被聖元帝養得太好，幽閉宮中的幾月非但不見憔悴，反而碩不，皮澤瑩潤，態婀娜多姿，跪在團上隻是氣，留著汗滴，臉頰因焦急而愈顯紅潤，眼眸因委屈而泛上水霧，紅一開一合似在·呢喃，竟無端顯出幾分·態來。

明眼人一看就知哪兒是生病？分明是太過弱，不住累！而葉家乃貢之家，族中子從修習·以待承寵於貴饒流言再次浮現眾人腦海，令他們又是惡心，又是鄙夷。

葉蓁每·一聲，老夫饒額角就狠跳一記，終是按捺不住，厲聲斥道，“夠了，撐不住就趕下去，趴在這裏作甚？老大，送下去，日後的祭禮都不要再來了！”

趙陸離被母親鋒利如刀的目剮得難，轉臉去看夫人，卻見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隻繼續誦念經文，起鞠躬，下跪參拜。站在靈堂最前方，所有人都盯著，跟隨。誦經，大家就誦經；起，大家就起；跪坐，全場瞬間伏倒一片。一舉一風行水上，穩如山嶽，很快就把葉蓁帶起的子了下去。

漸漸的，再無人去關注葉蓁的醜態，再無人去議論葉家的醜事，靈堂梵聲大響，哀思如，又恢複了之前的莊嚴肅穆。

趙陸離不敢耽誤，連忙扶起葉蓁，疾步退了出去，覺手底下·無力的軀，嗅聞濃烈奢靡的熏香，聆聽極盡·態的息，中的火焰越燒越旺，卻並非源於念，而是不可遏製的憤怒。

“夠了，這是弟妹的葬禮，你能莊重一點嗎？”他低嗓音詰問。

葉蓁為了吸引聖元帝，每每裝病都是這番作態，五六年下來早已為刻骨髓的習慣，哪裏能改就改？更何況外界傳言無誤，葉家兒的確從就修習·，讓勾搭男人可以，讓矯造作可以，但讓站在明普照的祭壇上焚香禮拜，正率下，卻毫無辦法也毫無底氣，因為從不知道子也可以擁有膽魄與鐵骨。

“離郎，我真的很難。”用巍巍的指尖去前夫臉頰，卻被飛快避開了。

趙陸離盯著浸滿淚水的眼眸，終是沒再發作，腳步卻急促很多。到了東廂，他把人放在榻上，沉聲道，“你坐一會兒，我去打些熱水來，你洗漱過後便躺下歇息，今晚不用去守靈了。”

葉蓁知道自己丟盡了臉麵，也不敢過多糾纏，低低應了。等男人高大的影消失在拐角，才拿起一麵銅鏡仔細端詳，鏡子裏的人雖已經三十出頭，容貌卻宛若，不知為何，右眼下竟出現一顆淚痣，怎樣都洗不掉。

了又，了又，眼見皮已略有些紅腫才滿心不甘地作罷。毫無疑問，這必是聖元帝的手筆，當年改一個字，就從葉蓁變了葉珍；如今添一顆痣，又從葉珍變回葉蓁，兜兜轉轉什麽都沒得到，唯餘一腔怨恨，滿恥辱。

宮中再也回不去，趙家似乎也沒了立足之地，忽然之間，竟有些萬念俱灰，茫然無措。但若輕易認輸，也就不是心比高的葉蓁，於是當趙陸離請僧人燒好熱水，做好齋飯，命仆婦送回來時，發現已恢複如常，正坐在桌前緩緩寫著什麽。

“過來洗漱用飯吧。”為了避嫌，他站在門口未曾。

“我當年為救某人染了蛇毒，力一直不濟，接下來的祭禮怕是沒法出席了。但我不能什麽都不做，思來想去唯有文采拿得出手，便寫一篇祭文告弟妹在之靈吧。離郎，你過來幫我看看。”

葉蓁幽閉甘泉宮數月，哪裏知道外界種種？自詡才高八鬥，卻絕沒有想到，關素的才華與比起來不知高出多。連徐廣誌那樣的鬼才都不敢掠其鋒芒，葉蓁又是哪個牌位上的人？何德何能？

不趙陸離麵怪異，連那端盤子送水的仆婦都深深睇了這位“先夫人”一眼，心裏暗罵一句“班門弄斧”。

“你有心了，寫好之後便焚給弟妹吧。”趙陸離負手站在門邊，堅決不肯。

葉蓁正準備拭眼淚的手微微一僵，萬沒料到他看都不看，更不提拿去靈前誦讀，竟讓就地焚燒了。他當嘔心瀝寫就的文章是紙錢香燭不？

“我想起叔還在邊關戰，妻兒卻遭逢大難，人永隔，一時間悲從中來，文思泉湧，草草寫了這篇祭文。你幫我看一看吧，若是覺得尚可就帶到靈前誦讀。妹妹出文豪世家，應當也寫了祭文，我雖然才學比不上，思及猶在奈何橋上徘徊的弟妹，隻好勉強提筆，略盡薄力。”葉蓁上自謙，實則滿心傲然。

趙陸離被再三請求，終是無法，隻好走進來閱覽文稿，末了心中長歎。這的確是一篇辭藻優的好文章，葉蓁作賦向來拿手，總能將最華麗的詞句與最和諧的韻調結合在一起，人通讀之後口齒生香。然後便什麽都沒有了，除了，那些落了滿紙的字句實則空無一，而祭文最不能缺失的就是在的哀思與痛牽

“這是夫人所作祭文，你看了以後再決定要不要把這篇文章拿出去誦讀吧。”他沒有過多勸阻，從隨攜帶的香囊裏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文稿，平鋪在桌麵上。

葉蓁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看了兩段已是眼眶通紅，讀至末尾竟無聲無息流下兩行熱淚。那一日的驚心魄與生死織，就這樣懸浮於腦海，臨其境，痛骨髓。這篇文章雖然落筆樸實，不講格律，卻擁有直擊靈魂的力量，絕不是尋常文字可比。

趙陸離萬分珍惜地收起文稿，歎息道，“這篇祭文已摘錄在《玄文集》中，且居於首位，力各大巨擘名宿，摘得當代文壇絕調之譽，並已傳遍魏國，深人心。此番祭禮，因關、仲兩家均有出席之故，吸引了無數文人前來吊唁，本該作出許多祭文以告亡靈，卻因這篇文章珠玉在前而不敢冒木櫝之險，於是諸人皆納筆袖，專心禱告。”

他定定看向前妻，直言道，“我知你失去正妻之位心中不甘，於是屢屢與夫人攀比。然而你自己是何境況，你應該了解。還是那句老話，你既不通俗務，又不擅掌家，更端不出主母宗婦的雍容氣度，與其多多錯，步步丟醜，不如保持緘默，安分守己。你覺得然否？”

葉蓁先是被關素的高才撼心神，又聽了前夫貶損，心中的怨氣一腦兒發出來，竟忘了自己是個“與世無爭”的弱子，責罵道，“趙陸離，你這薄寡義的負心漢！你的爵位是怎麽來的，你的命是如何保住的，難道你都忘了嗎？我為你付出所有，到最後你竟這般待我，想將我囚困後宅屈辱一生，你好狠的心啊！”

趙陸離也失去冷靜，眼珠赤紅地怒吼，“葉蓁你夠了！你所謂的救命之恩，提攜之，全不是我要的！若是可以，當年我寧願死在軍下，而不是茍且生；若是可以，我寧願駐守邊關永不回轉，也不願待在燕京當什麽鎮北侯。到底，這些都不是我應得的，失去它們我不覺得可惜，隻覺痛快！你總為我犧牲多多，為何不問問我需不需要你的犧牲？當一個懦夫、孬種，永永遠遠活在屈辱中，這就是你送給我的一切！”

他忽然冷靜下來，語氣前所未有的溫，“而夫人從不會自作主張地為我付出。我做的不對，會怪我，怨我，甚至打罵於我，卻不會替我兜底，我得了茍且，失了尊嚴。讓我從醉生夢死中清醒過來；命我背負荊棘，洗刷罪孽；我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地做人。我現在既無權勢也無爵位，但我過得很快活，我收留將士孤開墾田地，征召殘兵組建商隊，我給了他們一條活路的同時也給了自己新生。我現在不是鎮北侯，而是庶人趙陸離，但我高興！”

他直勾勾地進前妻眼底，一字一句道，“無論在你走前還是走後，我從未如此高興過。我知道了真正的夫妻該如何相，不是一方竭力付出，一方被迫承；一方心事盡斂，一方胡猜想。真正的夫妻做錯了可以爭吵甚至打鬧，遇見災禍卻又迅速凝聚，同舟共濟。他們無話不，坦誠相待，於是就能白頭偕老，恩一世。你知道嗎？在你回來之前，我原以為我與夫人可以恩一世，但現在……”

他癱坐在椅子裏，終是泣不聲。

看著肝腸寸斷的前夫，葉蓁僅存的一點僥幸也被擊得碎。直至此時，才明白何謂“一無所英路斷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