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回憶往事，都像開心口往裏紮刀，其滋味絕對稱不上妙。然而這次，聖元帝卻毫不覺得痛苦，反倒有些留。夫人就近在咫尺，分著他的記憶，著他的悲歡，通過這些文字去了解更真實的忽納爾，這恰恰是他最想對夫人傾訴，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的。

若旁權敢窺探他的心，他必定會把對方撕碎，然而換做夫人，他隻能敞開心門，請求往裏走，繼續走，一直走……走到他心靈的最深。

而他的目的顯然達到了，關素一麵謄抄文稿，一麵仔細品評著他的長，從一個懵懂孩到九尺大漢，從一個卑賤軍奴到當世雄主，其過程艱苦卓絕、氣回腸，再三閱覽，不忍罷手。

“看了陛下的祭文，臣婦才深刻理解了孟聖的文章——故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您經曆的每一次苦難，都為您更強大的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魏國，也才有了今日的聖元帝。皇上，看看您的敵人，再看看您現在，心裏有再多戾氣也該平複了。”慨道。

“夫人的是。朕的敵人早已為枯骨，而朕卻登上皇位，霸稱寰宇，所以沒什麽好偏執的。”聖元帝心陡然輕快起來。

關素見他高興了，這才繼續道，“那麽，臣婦便要修改您的文稿了，其一，您對先帝的描述必須全部刪去重寫。不僅儒學崇尚孝道，所有正統哲學都奉行孝之一字，因為它是百善之首，人倫本。試問一個人若是連父母都不能善待，又如何善待旁人？所以哪怕您心深恨先帝，也不能表分毫。不但不能表，還得假裝推崇。您在祭文裏直斥他將您扔進山林喂狼，又把先太後的骨拋掉，雖然是事實，卻有損先帝聲譽，更有損您至孝的形象，所以臣婦鬥膽將這一段劃掉重寫。”

聖元帝不以為忤，大方頷首，“夫人請改。”

關素定定看他一眼，滿意道，“臣婦將這一段改為先帝派人尋找您和先太後，卻始終無果，隻得放棄，從此日日思念，夜不能寐。而您被山中狼群叼走，悉心喂養長大。您覺得如何？”

聖元帝湊過去看了看用紅朱批加上的字句，似乎有些不甘願，但終究沒什麽。

關素耐心解釋一句，“臣婦之所以這樣改也是大有深意的。自古以來降聖人，必有異像，或龍蛇舞，或紅霞漫，或梵鍾嫋嫋，或濃香盈室，皆很不凡。然而實話告訴您，其中有真人真事，大多不過謠傳或聖人為自己造勢罷了，圖的隻是四個字——命於。連上都認定您，誰還敢推翻您？這也是鞏固皇權的一種手段。您被狼群養大的經曆是真實的，也足夠傳奇，若宣揚得當，定會為您博得一個‘真龍子，君權神授’的譽。日後您但有政令，群臣莫敢不從，百姓莫敢不從。”

略微停頓，再問一次，“皇上，您覺得這樣改如何？”

“好，就這樣改！連狼群都不敢分食朕，反倒將朕養大，不正表明朕得庇佑嗎？”聖元帝頭一次覺得被野養大不是什麽恥辱，竟是種榮耀。他看了看微笑點頭，筆疾書的夫人，歎道，“夫人真乃賢助是也！”

關素筆尖重重落在紙上，留下一個墨團，不由瞪了對方一眼。

聖元帝哂笑，心卻有些得意。夫人現在可不就是他的賢助？這些事，料想隻為自己做過。

改完第一段，關素尋到中間一段，指點道，“這裏也得重寫。先帝礙於您軍功卓著方無奈認子，改為偶然發現您份，欣喜若狂地認下。您們父慈子孝，和樂融融，不是暗地算計，互相殘殺。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實掩蓋，把醜惡化，日後您寫詔書時也得多加修飾。”

聖元帝極了好為人師，諄諄教導的模樣，一麵暗笑一麵點頭，態度堪稱乖順。

被他言語輕薄的怒氣消減很多，關素緩和了麵，繼續修改，“有關於先帝的段落改完，還得將您絞殺幾個兄弟的事跡去，以免給世人留下六親不認的印象。”到這裏，不得不管慨聖元帝真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典範。大皇子故意拖延援軍，致使他被前朝大軍圍殺，他也如法炮製，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圍當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銳設伏，他險後亦同樣伏擊二人，導致他們萬箭穿心而死。

或許因為從未曾得到過關，又被野養大的緣故，他的思維方式很直接，別人對他好半分，他能記一輩子；別人對他心懷惡意，他就撲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個危險人，但隻要拿好尺度，實則非常容易相。

難怪葉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對方當菩薩一般供在宮裏。直至此時，關素才終於理解他的為人，怨氣不知不覺消減很多。

“您從頭至尾都沒提及太後，臣婦幫您加一段，略敘一下您們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還是那句話，哪怕您再恨，也得把這種心掩蓋起來。”用朱筆飛快刪改，寥寥幾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圖，又把個別文字稍加潤，歎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聖元帝接過寫滿紅黑字跡的文稿，仔細閱覽，半晌後拊掌大讚，“夫人大才！這篇文稿朕十分滿意，偏執沒了，追思有了；戾氣消去，痛切至深，既能地，又能博得名，足以拿去昭告下！”

關素正想擺手自謙，卻又聽他滿足喟歎，“得妻如此夫複何求？夫人果然賢惠！”

“這是先太後祭禮，還請皇上自重！”怒氣升騰，雙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離開，卻被聖元帝攔住去路，誠心道歉，“夫人莫氣，那些混賬話朕平日裏念叨習慣了，竟不知不覺口而出。朕對不住夫人，朕給夫人賠罪。”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卻更生氣了。關素恨不得端起硯臺潑他一臉墨。

聖元帝左右攔了攔，無奈轉移話題，“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上次朕戴著人皮麵，您究竟是怎麽認出朕的？”

關素左右繞不開，隻能冷笑，“一蠢氣撲麵而來，實乃魏國頭一份，我如何認不出？”

聖元帝非但不惱，反而低笑起來，展開雙臂將殿門堵死，認真道，“夫人知道朕並不蠢，之所以那樣，是在與朕打罵俏嗎？朕從被野養大，三歲開始學話，一月就能通曉事理；漢學博大深，朕二十三四方開始接，幾年下來已深諳髓。從前上陣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拚，從不懂得兵法詭道，現在卻能用兵如神。夫人嫌棄朕蠢，那麽夫人捫心自問，若朕都是蠢人，魏國還有幾個聰明人？”

他走近幾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許出不夠高貴，學識不夠淵博，但朕一直都在為您改變。朕用盡所有辦法取悅您，您能到嗎？起初朕不敢表明份，隻能靠鴻雁傳書聊表相思……”

關素開口打斷，“那不是鴻雁傳書，而是意圖勾搭。”

聖元帝，“……”

咽下一口氣，他繼續道，“後來朕按捺不住，終於表明份，本以為中原子看重貞潔，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無果，於是強取豪奪。”關素語氣淡淡。

聖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對您有半分不敬。朕現在隻要能遠遠看您一眼就心滿意足了，似今日這般獨，實乃朕急需夫人指點，日後定當順從夫人意願。”

“強取豪奪不，又改為擒故縱。皇上果然高眨”關素拱手，表譏諷。

聖元帝閉了閉眼，十分無奈，“夫人，咱們能好好話嗎？沒錯，朕的確在絞盡腦地討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的手，一個墨香濃鬱，一個沾滿鮮，一個潔白無瑕，一個糙醜陋，這兩隻手原本不該握在一起，因為它們實在太不般配。但朕按捺不住心的與焦灼，因為朕知道，您是朕這輩子能得到的最好的寶，若與您失之臂，朕定然後悔終生！所以無論如何，朕也不會放手。”

他出大掌，用力握拳頭，眸中現專橫之。

關素毫不怯容，退開兩步徐徐道，“陛下，您上次為防臣婦逃走，不但點了臣婦道，還卸了臣婦繡鞋，您記得嗎？”

“記得。”聖元帝心中莫名。

“臣婦到底還是逃走了，卻因為失去履鞋，傷了雙足。”指著殿外的一條徑，平淡開口，“您將臣婦指給趙陸離，多麽艱險的一段荊棘路，臣婦都已安然無恙地走過，眼見前方唯餘坦途，您竟橫加幹涉送來葉蓁，您的所作所為與那一樣，實乃除我履鞋，卸我甲胄，置我於荒野足狂奔，您追趕得不亦樂乎，焉知我早已傷痕累累，鮮盡流在不為人知。您是皇帝，無人敢非議您，我乃人·妻，必為千夫所指。皇上，您若真的把我當寶，便該將我束之高閣，安然存放。”話落深深拜伏下去。

聖元帝半晌無言，心中急痛，待回神時，夫人已踏上徑，自顧離開，卻因雨漸大，淹了窪地，被丈許長的水畦擋住前路，隻能在原徘徊。

“夫人若怕路遇荊棘，傷了雙足，朕願以皇權為您鋪路。”他邊邊掉上龍袍，毫不猶豫地墊在水畦之上。

白福驚呆了，不敢置信地忖道：那，那可是龍袍啊！貨真價實的龍袍！陛下您怎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