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的天,亮得總較往常更遲些。至卯時三刻,窗外還只是蒙蒙亮。汪仁翻了個,半睜著惺忪的睡眼醒來,人還迷迷糊糊的便先朝邊上看了過去。
錦被隆起,枕頭上卻不見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將被子掀開了一角,探頭朝里看了看,這才瞧見了人。門窗閉,屋子裏的線還有些昏暗,映他眼簾的那一抹肩就顯得愈發白皙起來。汪仁登時睡意全消,湊過去攬住,呢喃喚著「福」,將人箍進了懷裏。
過了這麼久,每一日睜開眼時,他都依舊覺得像是在夢裏,非得把人摟進了懷裏抱著,他才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頭就著潔的肩頭親了兩口,汪仁這才滿意地勾起了,饜足得像只貓。
可被他抱著的宋氏,卻只覺得不過氣來,又困得,只得費力地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輕聲嘟囔道:「別鬧……」
在京里呆了這麼多年,說話間還是帶著江南人特有的糯,平素說話便是一貫的和聲細語,這會聽著更是得不樣子。
汪仁不聽倒罷,一聽哪裏還忍得住,當下就連呼吸聲都重了起來。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著外頭就該大亮了,他要是這會折騰,回頭非得被冷落上好幾天不可。沒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鬆開了,自己滾到一邊角落裏,將臉往枕頭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氣。
過得片刻,見旁一點靜也沒有,他不由奇怪起來,悶悶喊道:「福?」
話音落了,還是沒有靜。
汪仁忍不住抬起頭來,卻見抱著被子竟是又睡了。
烏的一把頭髮,長而濃,養得好了就像是匹緞子。汪仁看著就手,過去了兩把才將手收了回來。
窗子外簌簌作響,他屏息聽了聽,聽出來是落雪了,便輕手輕腳地為掖了掖被角。然後自己從床邊矮幾上夠了件裳隨手披了,掀開被子起了。
親幾載,他旁的不提,做飯的手藝卻真是長進了不。
卸去了東廠提督一職,又將手下的人手勢力近乎悉數予小潤子后,他突然間就徹底閑了下來。原想著得了空,再不必算著日子掐著時辰過日子,誰知這甫一鬆懈后他反倒是不習慣了。
狠閑了兩天,他便再閑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風寒胃口不佳,念著想吃家鄉菜,他便尋了個延陵籍的大廚回來,在邊上看了兩日就起了興要跟著學兩手,不曾想這一學還真他學出了癮來。
刀劍換了鍋鏟,也沒什麼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著早膳該做些什麼,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著外頭走去。走到門口,打起簾子推開門,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裏頭還夾雜著越來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趕忙退了回去,鑽進裏頭翻箱倒櫃找起了大氅來。
他原不人伺候著,宋氏又事事都順著他,結果此番來別院小住,他說索不帶人,就真的只準小五趕車,玉紫帶著包裹箱籠一道隨行。
夜後,他就更不願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將人都打發得遠遠的,不近午時不準出現。
是以要找裳,也只能是他自己著箱籠一個個找過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他給找著了。他換上后又躡手躡腳走進室看了兩眼宋氏的靜,見仍舊安睡著,微鬆了一口氣,復又出了門往廊下去。
然而雖則已經將厚實的大氅裹在了上,腳下穿的也是溫暖的靴,可站在廡廊下,這凜冬的風一陣陣往上吹,還是凍得慌。
好在這地方也不大,廚房就在幾步開外,一會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腳將鞋履上沾著的雪水抖落,一邊手將門推開了去。不大的廚房裏實實擺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角落裏的大缸里還養了幾條魚。
大冬天的,新鮮的瓜果蔬菜尋常難得,但手頭不缺銀子還怕吃不到鮮的?多的是法子。
這次來別院,汪仁特地讓人備了一車的東西送來,全等著他大展手。
他做飯規矩大,不許旁人在邊上礙手礙腳,廚房裏除了個燒火的,其餘的一概不準。走到水缸邊上,汪仁探頭往裏掃了一眼,見魚雖然游得慢,但終歸還在彈就也沒做聲,只扭頭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剛拉了兩棵蕹菜,外頭就響起了小五的聲音:「您怎麼起得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彎腰挑著菜,頭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頭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側灰濛濛一側才泛白尚未亮,這分明才剛亮呢!
但當著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辯,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廚房裏一頭扎進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將火先升起來。
青煙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將菜選定了,直起腰來打量兩眼冰涼涼的水愣是沒能狠下心去洗,遂扭頭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哭,「小的這火還沒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臺,「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來,將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聲腹誹著,明知人手不夠,卻偏偏不肯讓人進廚房,真是作孽啊……
然則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凍得瑟瑟發抖,連腹誹都沒力氣了。
天原就冷得厲害,住在東城那麼個人氣旺盛的地方還直人冷得哆嗦,汪仁卻領著宋氏來了泗水邊上小住。外頭的一江風月倒是瞧著不勝收,雪景怡人了,這人可是要被凍傻了。
小五苦哈哈鑽回廚房裏,這次不用汪仁吭聲直接就往灶前撲了過去,權當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將腦袋都埋進火灶里去。
汪仁提著把刀瞅見,就輕笑了兩聲,又打發小五去殺魚。
小五聞言,臉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魚的……」何況您這不是從來也不吃魚的嗎?!但後半句小五沒敢說,生生給咽了下去。
「太太吃。」汪仁言簡意賅地丟下四個字,轉往水缸邊走去,背對著小五雲淡風輕地吩咐道,「就要那條最的。」
小五心裏淚珠子啪嗒掉,用大義赴死的姿態捉了魚往外去,覺得自個兒比這魚還苦。
太太那麼個溫和善的人,怎麼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轉念一想,印公對著太太的時候,卻又比對誰都和善,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眾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飴,伺候宋氏穿吃飯樂,是他最高興的事。
趁著宋氏睡覺的工夫做完了早飯,汪仁也並不喊起來,只讓小五燒了水去耳房裏沐浴了一番重新換了裳,這才慢吞吞往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將鞋子一翻上去,隔著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來:「再不起來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麼?什麼?」宋氏睡得迷迷糊糊,聞言一把跳了起來,額頭正正磕在了他下上。
二人一齊低下頭,呼起痛來。
這一撞可撞得不輕,宋氏登時睡意全消,倒也顧不得自己的額,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懊惱道:「瞧我這沒輕沒重的,等會青了可怎麼好。」
汪仁任著自己的下看,裏淡然道:「左右沒外人瞧見,不損英姿。」
「……」宋氏笑了起來,手握拳輕捶了下他肩頭,「得了,也就你縱著我,過會小五跟玉紫看見了,還當我平日裏對你非打即罵呢。」
汪仁腆著臉道:「那也行,非打即罵我也樂意。」
宋氏素來說不過他,見他這沒臉沒皮的樣是半點法子也無,只得推他起去給自己取裳來。
聽見裳兩字,汪仁心頭一熱,下意識朝上去。
宋氏惱,催促起來:「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應著,一步三回頭地去取乾淨裳來。
等到穿戴妥當洗漱過後,二人移步往外間去。玉紫早將飯菜擺好,連潤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滿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將人打發了出去,只自己舉筷給宋氏夾菜,一面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劉大廚的手藝更好。」宋氏對他從不吝誇讚。
汪仁就眉開眼笑地得意起來,他的手藝就是跟劉大廚學的,這說明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焉能不痛快。
用過了飯,雪已漸止,只餘下些許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裏的梅樹下。
梅花開得正好,風一吹便是香風陣陣。
胡榻邊上擺了只紅泥小暖爐,熱氣暖融融地往上升騰著。玉紫抱著壺兒紅過來,將酒熱了,不一會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時節,呷上幾口小酒,暖暖心,就著香雪白梅,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汪仁將自己裹得嚴實,連帶著宋氏也不放鬆,將人裹得只見裳不見人。
宋氏啼笑皆非,說大不了呆在屋子裏就是了。
汪仁卻道不。
和一起梅下賞雪飲酒,乃是夢中一景。而今有了機會,他怎甘心呆在屋子裏不。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謝姝寧家的那丫頭鬧著要一塊來時,他也不會黑著臉斥了一頓胡鬧,不準跟來。
離開了兩日,也不知阿丑那丫頭,氣什麼樣了。
想著外孫鼓著臉哇哇大哭的模樣,汪仁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氏見他笑,不由狐疑起來:「怎麼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揀了扇子給紅泥暖爐扇了扇風,「阿蠻家的小子琮哥兒跟翊兒家的小子都安安靜靜的尋常連話也不吭,偏出了個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隨了哪個。」他說著話,邊的笑意卻沒淡下去過。
宋氏豎耳聽著,突然汗起來,輕咳了兩聲,窘然道:「我小時便是阿丑那子……」
汪仁詫異地看向。
宋氏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說都忘了,阿蠻三四歲的時候,也淘得很。後來進了京,突然間便像是長大了,說話行事都老了許多,再沒撒胡鬧的時候。」
當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便是都被折騰得改了子,阿蠻小小年歲更是一夜長大,後來便越來越沉穩。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決計沒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蠻竟還有鬧騰的時候,可見阿丑是隨了了。」
宋氏也笑,二人輕聲說笑著,並不提早年發生過的事。難過的悵然的悲痛的,不論昔年曾用何種心緒面對過,那些往事終究都隨歲月一道湮沒了。
汪仁著坐在自己側的人。
拂雲鬢,芙蓉面,頰邊笑意溫人。
他只這般看著,便覺滿心歡喜,難自。
這時,溫好了的兒紅髮出「咕嘟」一聲輕響,廊下不遠架子上的鸚哥被驚醒,瞪著渾圓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撲棱著翅膀飛開了去,卻又被腳踝上掛著的銀鏈子給拽了回來,只得無奈地蹲回原,扯著嗓子鳴了兩聲。
汪仁聽見就抬眼遙遙看了看,眼睛裏漫開一陣笑意。
他摟著宋氏的腰,懶洋洋靠坐在那,輕聲喃喃道:「你往後可就在我邊上紮了,哪也不能去。」
若是只鳥,那他就得是纏在腳上的那鏈子。
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眼裏,就只剩下了。
浮雲一夢,也有真的時候。
宋氏彎腰看著那壺酒,眼角不自地紅了紅,聲應道:「好。」
這一年,汪仁三十七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
擱在腰間的那隻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隔著裳,似乎都能覺到上頭的溫。輕輕了下,將子向他懷裏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在他懷中。
從此俗世冷暖,皆不抵這一靠。
天地寂寂,卻連夾著雪粒子的風都似乎是暖的。
此後每一年落雪時節,汪仁便會帶著宋氏來一趟泗水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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