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立在祖母邊,一副恭順禮敬的模樣,眼梢卻往坐在左邊下手第一張椅子上的蔣氏去。
蔣氏才謝過了盧老夫人出言救之,又開始兩眼淚汪汪地說著兒在庵裡的清苦,接著又恭維盧老夫人在族中德高重,人人都敬著,無論什麼事,只要發句話,無人不從的。
盧老夫人面無表地聽說了半日,只是不開口。蔣氏見不接話,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懊惱。雖然在家中天天妾室和庶子庶的氣,但出門應酬,別人多會給幾分面子,似這般自己還好言好語地恭維著,對方卻不搭理的形極遇到。立時就覺得自己失了臉面,又疑心盧老夫人膽小怕事,不想幫自己把兒接出來,便拉下了臉:“侄兒媳婦說了半日,六嬸孃也不應一聲,想必是嫌侄兒媳婦呱噪了?!”
盧老夫人一聽這話,臉便沉了幾分。文怡一瞧不好,心裡也暗暗抱怨這位大伯母不會說話。就算是個太太,但大伯父也不過是二品,自家祖父也是二品,品階並不比大伯父低,何況祖母又是長輩。難不以爲自己在京城威風慣了,回到家鄉來就能瞧不起人了不?!於是便淡淡笑道:“大伯母多心了,祖母這不是正聽您說話麼?”
蔣氏不忿,正要張口,又忽然想起這位侄兒曾去探過兒,是個厚道之人,雖然心裡惱,但也怕得罪了要惹得兒抱怨,便忍氣道:“我話已經說完了,只不過六嬸孃一句也沒回應罷了,怎會是我多心?!”
文怡抿抿,閉口不言。盧老夫人心疼孫兒,便帶了幾分不悅之。沉聲道:“你只道我不答你的話,也不想想自己說的都是什麼?!你是在京城當家作主久了,連婆婆都忘了麼?只管在這裡奉承我,卻把放在哪裡?!”
蔣氏一愣,纔要辯駁,卻忽然想起方纔自己的確奉承得太過了。如果盧老夫人發句話,族裡就無人不從。豈不是唐突了於老夫人?老臉一紅,訕訕地道:“是侄兒媳婦口誤……六嬸孃別見怪,侄兒媳婦爲兒焦急,一時說話竟沒提防……”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臉放緩了些:“都是做孃的,你的心我怎會不明白?只是這件事你來找我做什麼?我們家是什麼形,你也不是不知道,雖說如今族裡敬著我,那也是因爲侄兒們給我老太婆臉面。特別是老四,他是個知禮的,纔會待我以禮。但若我見他們懂禮數,就整日對族務指手劃腳,便是再知禮的孩子,心裡也要生出幾分怨言的。”
蔣氏忙道:“只是一件小事罷了……”
“六丫頭的事當初鬧得太大!”盧老夫人打斷了的話。“當中還有老十五的命!十五家的如今還在我們家後院養著呢,先是沒了家裡的頂樑柱,房子又燒了,好不容易重新建了屋子,田裡的收又不好,家裡連個多餘的錢都拿不出來,幾個孩子又小。肚子裡又還有一個,三災八難的,這幾個月就沒請大夫吃藥,還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我知道那事兒不能怪到六丫頭和小七頭上,但就因爲當時損傷太重了,莊上死得人也太多,因此族裡纔不好從輕發落六丫頭!你也知道,老四才上任,不好太過寬縱了!”
蔣氏縱是再不服氣,也不好說什麼。顧氏一族雖然百年來以長房爲尊,嫡系爲尊,但十五老爺好歹是一房家主,七、八、九三房遇事習慣抱一團,加上偏支族人,數目龐大。做族長的爲了大局,就算心裡再瞧不起,面上也要做足功夫。做了十多年的宗婦,沒吃過豬也見過豬跑,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想起兒,再想起臨行前丈夫的囑咐,便悲從中來:“我可憐的慧兒啊……難道就一輩子離不得那清苦之地了麼?!”
盧老夫人重新板起了臉,眼簾微微向下,面無表。文怡在旁暗想:家中每月五十兩銀子的供給,還有丫環僕婦侍候,一樣是錦玉食,連頭髮都不曾過半,經文也沒正經念過幾回,哪裡就清苦了?那庵主等人,還有前世的自己,難道是住馬圈裡去了麼?!況且祖母方纔分明已經暗示瞭解決之道,這般明白,大伯母難道沒聽懂?
文怡前世隨師傅如真遊歷各地,也曾出商大戶人家,知道這些人家的眷,習慣說話明裡暗裡帶了三四層意思,明明是極簡單的事,卻偏不直白說出來。在家時哪裡見過這些?只覺得從前見識得太了,沒早早看出族人們的臉來。這般歷練了兩三年,方纔通些。這輩子重生以來,與族中其他眷及親戚們往,這項本事倒是幫了不的忙。心想這長房的大伯父一家既然在京城做,大伯母自然是沒在家眷中應酬的,本該很有眼纔是,沒想到事大出意料之外。
蔣氏還在那裡低泣,杜鵑打量著盧老夫人與文怡都不做聲,但眉間都皺了起來,文怡還出幾分納悶之,用一種不解的目看向自家夫人。腦中靈一閃,細細回憶方纔盧老夫人的話,不由得大喜,低頭見自家主母還在那裡泣,也顧不上禮數,便忙忙湊到耳邊如此這般說了好一番話。
蔣氏整個人愣住,眉間的喜意漸漸浮上來,激地看向盧老夫人:“六嬸孃!您……您……”眼淚不由得往下直掉,“方纔……是侄兒媳婦失禮了……”
盧老夫人臉再度放緩:“有些話我不好明說,你能明白就好。其實……正如你所言,你要把兒接回家去,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不鬧得太過,老四兩口子也不會不應。畢竟是顧家兒,我們也樂意見好的。只是他們才接過擔子,就爲你們破了例,往後也難服衆。族裡就從此多事了,倒不如你們家給足他臉面,他自然也不會與你們爲難。說到底,你們一家雖顯赫,也不能離了家族,不爲自己。也要爲子孫們考慮!”
蔣氏只要能救出兒,當然不會說半個“不”字。橫豎出發前,丈夫已經跟打過招呼,只要能接兒接回京去,花些錢也沒什麼要。因此此時聽了盧老夫人的話,便連連點頭稱是。
盧老夫人見狀,就知道未必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便話風一轉:“論理,六丫頭也太胡鬧了些,若平日禮數齊全。待族中長輩們恭敬些,也不至於吃了這半年的苦頭。既然過苦,也該知道些好歹了,往後千萬莫要再犯糊塗。你是母親,可不能因爲一時心,就寵壞了孩子。日後吃苦!”
蔣氏聽得心酸,眼圈又紅了:“好嬸孃,不是我寬縱了,實在是不忍心管教!我生了三個兒,也就只有這個閨最心,若不是,我連日子都難熬!您我如何捨得說一句?!”
這話說得盧老夫人與文怡都齊齊一愣。杜鵑在暗地裡扯主母的袖子,但蔣氏卻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哭訴起來:“六嬸孃不知道,我家賢哥兒一滿月就抱到老太太屋裡養著,好不容易等他大了些,我帶著他去京城見老爺,老爺又把他帶在邊教導,我除了日常吃穿,安排丫環婆子,半點事兒也沾不上,一天不過早晚匆匆見一回,實在想得狠了,要兒子到跟前說說話,老爺還要說我慈母多敗兒,擔心我會把賢哥兒教壞了……”
顧大老爺原先是族長,嫡長子便是未來的宗長,在教導兒子上多用心也是有的,不過不讓母子多見面,卻是稀罕事。文怡回想著這位伯母的行事,抿了抿。
盧老夫人輕輕咳了一聲,端起茶碗:“這是大侄兒看重嫡長子,你不要太傷心了。”
蔣氏卻繼續哭道:“大兒子我管不著,小兒子總能管了吧?結果安哥兒那個調皮搗蛋的,小時候還算乖巧,稍大幾歲,在京裡認得幾位小公子,便整天跟著人往外跑,我攔也攔不住!老爺只說朝上的事忙,又要心賢哥兒的功課和前程,沒功夫管他,一聽說他闖禍了,便只會罵我不會教孩子!可姨娘生的庶子,他卻當寶貝似的,天天帶在邊,連庶也請了先生和嬤嬤回來教導!他怎的就沒功夫管教我的孩兒呢?!”
這已經涉及到伯父院之事了,文怡不由得生出幾分尷尬,忙看了盧老夫人一眼。後者淡淡地吩咐:“你大伯母好不容易來一遭,將近飯時,你去廚下瞧瞧,看有什麼好菜,治一桌席面來招待你大伯母。”文怡忙應聲去了。杜鵑張張,見主母只顧著哭,似乎沒聽到,只好無奈作罷。
文怡到了外頭,便聽見蔣氏又開始訴說自己在家中的苦,與妾室庶子不和等事。嘆了口氣,瞪了廊下兩個眉弄眼的小丫頭一眼,又看了看候在階下的長房僕人,便過冬葵,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到了廚房一瞧,家裡還有兩隻,半扇豬,幾把蔬菜,十個蛋,便吩咐:“今日大伯母來家,祖母只怕要留飯,你們去找仲叔,支二兩銀子一吊錢,往市集上買些鴨魚回來,治一桌上等席面、一桌三等席面。再拿一隻,燉個補湯,添上兩碟清爽些的小菜,給後院十五太太送去。”
廚房的人應了,各自做事不提。文怡在廚房巡了一圈,又轉出來去找仲娘子問了幾句話,方纔回到正院。
上房中,蔣氏已經住了淚,低下頭聽盧老夫人訓誡:“……你是正室,家中姬妾們不好的,你只管拿出正房太太的威風,誰敢不聽?!你只顧著看男人臉,自己先了,別人如何敬你?!便是爲了置妾室,怒了大侄兒,他還能休了你不?!你將大道理擺出來,他心虛了,自然不敢再胡鬧!象你如今這般,又要擺威風,又怕得罪了男人,拖泥帶水的,還跟妾耍手段爭閒氣,人如何看得起?!別說什麼餘姨娘出不比尋常姬妾的話,饒是出良家,妾就是妾,要是覺得自己尊貴,就別嫁進咱們顧家做小!”
蔣氏聽著聽著,腰桿子就直起來了,連連道:“嬸孃說得是!”
盧老夫人卻仍在生氣:“你自己拎不清,只是自己不爭氣,倒也罷了,偏偏還拉著六丫頭給你出謀劃策!怪不得被你教這個模樣呢!若是你以後仍舊這般,六丫頭還是不回京的好,在這裡,好歹有祖母看顧,比回京後,在外與人瘋玩瘋鬧,在家跟庶母庶妹鬥來鬥去的強!”
蔣氏滿面通紅,臉上有三分不忿,三分愧,還有四分恍然。文怡在門外看得分明,想起自己的祖母是個執拗的子,若是訓得多了,只怕大伯母不但不激,反會生了怨懟,便忙忙走進來稟道:“孫兒已經到廚房吩咐下去了,另有一件事,仲娘子來回報,說今日一早,十七嬸去後院坐了坐,走了以後十五嬸的子便有些不適,邊的媽媽們都說不準是怎麼了,因此想請祖母您空過去瞧一瞧。”
盧老夫人聞言眉頭一皺:“我知道了!”猶豫片刻,便轉向蔣氏:“你十五弟妹有了八個月的子,但素來弱,十七家的又跑去煩。既然你回來了,不如隨我過去瞧一瞧,看有什麼能幫上的?”
蔣氏立時心領神會,笑道:“都是一族的妯娌,我常年在外,見得了,好不容易回來,自當多親近親近。”
盧老夫人點點頭,便看了文怡一眼:“你留在家裡就行了。”眨了眨眼,便點了四個婆子媳婦,也不走前門,直接從院後的小門走。
文怡送走了祖母與大伯母,迴轉來,總覺得有幾分不解,便走到趙嬤嬤的房中,小聲問:“嬤嬤,我覺得祖母好象是有意跟大伯母好,這是爲什麼?咱們往日跟二伯母還算親近,這幾個月倒是來往得了,大伯母已有七八年在外,祖母從前跟也平平,爲何要提點?”
趙嬤嬤放下手中的針線,有些好笑:“我的好小姐,你平日聰明,今兒怎麼笨起來?!你想想,大太太是從哪裡回來的?再想想,那地方都有誰?你的婚事,只定了一半,老夫人總要找人打聽去!”
文怡愣了愣,猛地想起大伯父在京城,而柳家老爺也在京城,傳聞說柳家人上回離了顧莊後,沒多久就回京裡去了,難道說……不由得臉一紅。
柳東行只託人送過兩封信去蕭老大夫那裡,只說一切平安,事事順利,卻沒提別的。卻是免不了要忐忑不安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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