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民
在升斗小民心中,對於府衙門是存了畏懼的,對於老爺更是不敢得罪。因此,當新泰縣縣令蘇青海穿著服頂戴出現在集市上之時,原本圍著糧鋪喧囂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
看著面前一張張面帶飢的臉,蘇青海心裏說不出的沉重。
糧價三月初就開始上揚,到三月中旬已經是往年糧價的數倍。盜、搶劫,各種案件層出不窮。為父母,他看在眼裏,怎能不急?可急又有什麼法子,區區一名七品縣令,手上沒有糧食,雖然知道是燒鍋之害,往知府那邊送了不關於建議限定燒鍋莊子的條陳,但都是石沉大海,半點靜都沒有。
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沒有人對蘇青海說,他也曉得為何平日素來良善的百姓,突然有了強盜似的強大氣焰,還不是東兗道那個布政司告示給鬧的。
新泰縣在沂蒙山北,東兗道蒙縣在沂蒙山南。中間雖然隔著山路,但是往來串親戚、做小買賣的百姓還是不。
蒙縣封燒鍋莊子、封糧鋪之事,新泰縣百姓盡有耳聞。
打三月二十四蒙縣出布政司衙門告示后,新泰縣的百姓就眼地等著、盼著,想著就算在泰安府那邊耽擱時日,平抑糧價的公告也將要到新泰了。
這一等,就是十來天,多家典當了棉皿,多家的米缸、面口袋見空,多家的孩子得半夜哭醒。
當希翼漸漸破滅,帶給百姓的是更深的絕,仿若從雲間跌落到深淵,只剩下無盡的黑暗與悲慘。經過心深的掙扎,越來越多的百姓認清,若是聽從老天爺的安排,那怕是就要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因飢而離世。
哪裏有糧?就算是早先不知道,如今大傢伙也盡知曉了。燒鍋莊子有糧!縣城鎮子上的糧鋪有糧!滿心的絕,又化作滿的力量,大傢伙浩浩地往燒鍋莊子去了。
在飢的民眾面前,囂的莊子管事、裝腔作勢的護莊打手都了擺設。
糧食在哪裏?大家流水般湧向燒鍋莊子的糧倉。著這些窮老百姓的背影,被推搡到一旁、上還被踩了兩腳的莊子管事不「呸」了一聲,當誰是傻子不?且不說因東兗道燒鍋莊子的被封,他們這些莊子正加燒酒來搶佔草原的買賣份額;就是東兗道燒鍋莊子被迫的「平價售糧」,也使得他們警醒不已。
哪個莊子還敢留著糧食?使喚人手日夜不停地勞,將糧食都蒸,拌曲,等著發酵。
看著已經不能口的糧食,再次絕的百姓無比憤怒。酒缸碎了,酒香瀰漫,用烈酒與酒糟將肚子填個半飽的人們,想起自家等著米糧下鍋的父母妻兒,又結伴湧進縣城,湧向糧鋪。
蘇青海抬起胳膊,還想勸百姓們散退,省得及國法,後悔莫及。隨行而來的一個衙役,因被這突發事件擾了百花樓的好事,一鞭子了過去。
被中的那人滿臉的漬,紅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讓大家忘記了對朝廷與府的畏懼,場面立時一片混。
蘇青海嚷著,又有哪個會聽見?糧鋪的大門被撞開,百姓們聞著米糧的香氣,大聲地歡呼著,使勁地上前去,拉下搭在肩膀頭的口袋,往裏面裝糧食。
沒有上前裝糧食的人們帶著小小的失與無盡的希,又涌下另外一家糧鋪,如法炮製。
一家一家糧鋪的糧食被分,人群卻越來越龐大。像時疫一般,得到消息的百姓從四面八方趕來,參與到這「分糧」的大軍中。
短短四日,民已經由新泰縣,席捲到萊蕪縣、城縣。泰安府早已得了消息,全城戒備,雖然沒有糧鋪被搶之事,但是城外的燒鍋莊子則無法倖免,更多地承了無糧百姓的憤怒。
*
沂州,道臺衙門,書房。
曹顒匆匆打寶泉寺趕回來時,莊先生站在窗前,不知在沉思什麼。見曹顒回來,他轉過來,略顯艱難地指了指書案上的信件,這是蒙縣令梁順正打發人送來的,關於泰州府民的一些消息。
不過輕飄飄兩頁紙,曹顒卻覺得有上百斤重,小心地拿在手裏,心中不停地祈禱,上面不要出現數目字,就算是出現,也要盡量些。
新泰民,毀燒鍋莊子五座,搶糧鋪十餘家,掠地主富戶三十餘戶,傷亡五十餘人,縣令蘇青海寫畢書自縊。
曹顒的心得不行,只覺得不上氣來,過了好一會兒,方開口問道:「若是將『燒鍋之禍』直陳前,如何?」
「萬歲仁厚,百畏首,樹敵無數,不了了之!」莊先生答道。
「若是沒有七日之謀,平糧告示,又如何?」曹顒頓了頓,再次問道。
「而今,十戶百姓,三戶飢,一時一地之,快刀斬麻,易還百姓清凈;延後旬月,十戶百姓七戶飢,烽火燎原之,就是為了朝廷臉面,也會雷霆鎮,用腥驚醒世人!」莊先生緩緩地說道。
曹顒面蒼白,跌坐在椅子上,目有些迷離,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莊先生:「照這般說,既然我沒做錯,為何卻這般心虛,這般愧疚?」
莊先生心中嘆息不已,生出幾許自責,若是自己沒有推波助瀾,事可會如此?想到這些,他問道:「孚若可是後悔了?」
曹顒的緒漸漸平靜,目也愈發堅定起來:「後悔?不悔!若是只為了心裏舒坦,冷眼看著,將自己摘乾淨,那我寧願選擇心虛愧疚!」
話雖說得堂皇,但是心的不安與煎熬卻只有曹顒自己曉得。或許如莊先生所說,就是沒有他的「七日之謀」,燒鍋之拖個半月一月的也會發
,但是他卻不能坦然地認為新泰縣令蘇青海之死與五十餘百姓的傷亡都與自己無干係。
愧疚也好,不安也罷,曹顒眼下都沒有時間顧及。為了防止民波及東兗道,不僅要下令各地州縣嚴加警戒外,還要通知安東衛那邊,加派兵去蒙縣駐紮。除了防止山匪外,也準備應對泰州府的求援。
忙完這些,曹顒與莊先生推測了下濟南府的反應,如今已是民第四日,再有兩日消息便應該能夠傳到京城。
「盛世添丁、永不加賦」的恩諭明發天下,至今不過月余,鄰直隸的山東就發生這樣的子,上至康熙天子,下至朝臣百,會是如何應對?
*
京城,永定門外。
穿著囚的完永慶看了看面前的弟弟,略帶慚道:「二弟,大哥不孝,阿瑪與額娘那裏,就要全託付與你了!」
永勝看著短短半月就滄桑的不樣子的兄長,聽著他手腕上鐵鏈的「嘩啦」聲,心中甚是酸楚,面上卻帶了幾分笑意:「大哥真是,這些還用你代,就是大嫂與英兒那邊,也無需惦記,如今額娘待大嫂甚是親近!」
永慶見弟弟臉上不見任何責備與鄙視,平靜得如同送自己外任一般,使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裏雖然千言萬語,話到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不由地紅了眼圈。
永勝也忍不住回了哥哥兩下,打趣道:「大哥這是怎地?娘們似的,不過是去盛京待上一年,何至於此?若是實在想嫂子了,就打發人回來送信,看能不能在天氣好的時候,送嫂子過去與你團聚!」說到這裏,忍不住低聲道:「若只是想人了,大不了明年回來,帶個小嫂子就是!都說盛京的姑娘騎甚好,子結實得很!」
一句打趣話,驅散了永慶心中的霾,他忍不住大笑出聲。看著弟弟略帶得意的模樣,永慶想起兄弟兩個小時相的形。兩人都是爭強好勝的子,一個祖母寵溺,一個額娘慣著,彼此相時便都搶尖……
年的叛逆與怨恨,彷彿是上輩子之事,永慶現下想起,只覺得荒唐可笑。
永勝見兄長眉頭鬆開,不再像先前那樣神鬱,慢慢收了臉上的笑,鄭重說道:「大哥,別怪阿瑪,阿瑪上了年歲,老人家難免有膽小糊塗之時!這半月,他一直病著,神也不大好,雖然口上說不要大哥這個兒子,卻總是有意無意地打探大哥的形!」
永慶大力搖搖頭:「怎會?只因大哥一時魯莽,累及阿瑪、額娘跟著擔心,哪裏還有臉去心生怨尤?小曹信中罵得對,大哥妄為人子、人兄、人夫、人父!就是對寧春,也是憑著一時熱,全自己的義氣,卻不管是否能真正為其洗刷冤屈!」
曹顒這番話,說得刻薄,但確是在理。永勝大部分是贊同的,但是大哥向來是他心中最崇拜敬重之人,是最英勇義氣的,怎能任由他人斥責?因此,不由有些惱,抱怨道:「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同樣的至,寧哥待他比大哥還親厚三分,他又是如何回報?大哥為了朋友,這般辛苦勞神,還要他奚落不?」
永慶聽出弟弟話中的回護之意,心下,卻不願意他因此對曹顒有所芥,笑著說:「小曹是外,不得隨意離開任所,更不要說隨意進京了!你哥我是榆木腦袋,若是沒有小曹的臭罵,額娘與永佳的……怕一時還轉不過彎來,繼續跟著都察院較勁呢!他年紀雖小,卻不是沒擔當之人,就算沒回到京城,沒像大哥這般窮折騰,沒承諾報仇鳴冤之事,但仍會將寧春的事放在心上!這一點,大哥從不懷疑!」
這番話,擲地有聲,聽得永勝不心生嚮往。大哥對寧春的義氣,大哥對曹顒的信任,曹家之人奉了曹顒之命,在京城為永慶的斡旋。
永勝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最後還是忍不住實話實說道:「大哥,這次你提前出來,流放盛京,都是靠了平王府與淳王府之力!」
永慶聽了,面漸漸凝重,問道:「永佳在簡王府境可是不好?十四爺那邊……」
想著自己向來最親近十四阿哥,永勝有些說不出話來。就是簡王府那邊,這般的袖手旁觀也讓人心冷。原先不想大哥知道這些,也是怕他難過傷心。
永慶見弟弟如此,心中有數,笑了兩聲,道:「淳王爺與平王爺最是不管閑事的,小曹還不知怎地死乞白賴地求下人!這次的人,大哥我是虧欠大發了!二弟,別忘了替大哥去兩家王府謝恩!」
永勝點頭應了,永慶抬頭日頭,天不早,便與兄弟揮手作別。
永勝從隨從手中拿來包袱,給永慶的長隨七斤,吩咐道:「這裏有些傷葯,待到了驛站,給大哥多上些!」
按照律法,永慶流放前,要先挨一百板子。幸好因康熙向來以「仁」治國,刑罰偏輕,一百板子只需執行四。外加上永勝找人使了銀錢,這四十板子落到永慶上時則又輕了許多。縱然如此,皮外傷還是難免的。這馬上就要啟程往盛京去,天氣又漸熱,若是不好好醫治,也是讓人憂心。
永慶看著那包裹,低聲問道:「你嫂子來了?」
永勝點點頭,用手指示意下後不遠的那片林子,回道:「嗯,額娘也來了!雖然都想送送大哥,但是知道大哥向來要強,怕不願這個模樣見們,便在那邊停了!大哥,要不要打發人請們過來!」
永慶只覺得眼睛酸難當,立時轉過去,背對著永勝擺擺手:「二弟,時辰不早,大哥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