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玉很快就知道了李玉蓉被罷課的事,一聽說學校要取消五班的英語教學,嚇得立馬就要去校長室道歉,被班裡的學生們死活拽住了。
不爭饅頭爭口氣,他們這個頭有一半就是為了胡玉出的,更何況就李玉蓉那種老師,有或沒有又有什麼兩樣?就連親兒子高勝都覺得解氣極了,李玉蓉給胡玉穿了那麼久的小鞋,卻一直過得順風順水,這回可算跌了個前所未有的跟頭,夠丟上幾年的臉了,想必今後也會學著如何夾著尾做人。
為了說服李玉蓉,他還並一群五班學生拿出了林驚蟄為他們講解的復習筆記,上頭的復習容清晰而有條理,比李玉蓉的手筆不知道高出了多。磨泡之下,才讓胡玉同意維持現狀。
胡玉也很無奈,恨自己的笨拙舌沒能給學生們營造一個好環境,又恨李玉蓉因私廢公不好好教學,更恨一中的校領導,他們竟然能做出停掉高三考生英語課的決定,多麼的荒唐啊!
被克扣福利,被搶走編制名額和進修機會,以往的種種不公,胡玉都忍了下來。可這回,第一次對自己任教多年傾注了巨大心的學校覺到了失。
不過眼見孩子們相當服帖林驚蟄的管教,讓背單詞背單詞讓寫作業寫作業,比往常努力了不知多,也算是得到了一點安。
抱著那疊被校領導毫不猶豫否決掉的,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出來的新復習計劃,原本被不斷質疑滋生出退和猶豫的心態前所未有地堅定起來。
試試吧,腦海裡有道聲音告訴,試試吧。
五班的這群孩子已經無路可退了,績再壞也不過就是現在這樣。
那麼試上一試,又有何妨?
******
白馬街鄰解放路,白天是條商業街,夜幕降臨後,就會擺出許許多多的夜市,是酈雲市這座小城市目前最熱鬧的地方。
高勝想到自己即將見到酈雲市的「黑道老大」,就完全掩飾不住激的神。他幫林驚蟄提著包,走過一攤又一攤冒著濃煙的燒烤攤,就連噴香的烤串味兒都勾不住他的腳步,時常速度過快竄出去一大截,又得轉顛顛兒朝背後慢吞吞的林驚蟄方向跑回來。
「驚蟄,驚蟄。」他暢想未來,「你說萬一周海棠他老大賞識我怎麼辦?我聽說他可牛了,還特~~~有錢!咱們學校後門開遊戲廳那條街你知道不?就是他罩著的。周海棠這是祖墳燒了高香,居然能認識這種大人。」
還燒高香,祖墳被掘差不多。林驚蟄雙手揣兜盯著地,走得特別平緩,臉上看不出表,淡淡地回答:「嗯。」
他沒聽高勝說話,正在琢磨自己上輩子的記憶。
酈雲市的治安一直不怎麼樣,直到後世嚴打前,街頭巷尾都時常可見各式各樣的團伙黑幫。
不過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團伙都不過是小打小鬧,一群小混混收點保護費開個迪廳遊戲廳混口飯吃而已。這種況一直維續到98年前後一伙外地勢力的出現,酈雲市才真正變得水深。與那群人相比,酈雲市本地的「黑幫」們簡直就像是食草的綿羊,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就被鯨吞得乾乾淨淨,高勝和周海棠當時跟的幫派就是這樣解散的。
他一路琢磨,忽然有所察覺,回頭看去,正捕捉到後方一個來不及收回視線的穿皮夾克的紅。
那紅靠牆躲著,鬼鬼祟祟,發現自己的跟蹤暴後,演技非常拙劣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匿進了人群里,渾上下寫滿了「我是壞人」的信號,看來混的幫派相當低端了。
腦子里鄧麥那句提醒不期然閃出來:「江潤說要帶著大哥在校外堵你。」
林驚蟄波瀾不驚地踢開一顆橫在腳下的石頭,心中有了算。
夜市最東邊的大排檔,炒的香氣瀰漫過整條街,還沒走到跟前,林驚蟄就聽到一聲的呼喚:「驚蟄!高勝!這邊!這邊!」
他倏地抬頭看去,視線因為遇上故人變得深邃無比。不遠的大排檔里,兩張簡易塑料圓桌被坐得滿滿當當,那個好久不見的,尚還稚氣未的周海棠就站在這群人當中,蹦跳著朝他招手。
林驚蟄雙手在兜里,手心汗津津的。他簡直想替後世那個監獄中蒼老得不人形的周海棠,打他現在年輕時意氣風發的臉。
做他媽什麼不行,你非得去混黑道!
他深了幾口,才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心。
高勝已經雀躍地撒開了步子,但他顯然對「幫派老大」非常敬畏,跑到大排檔門口,就猛然停了下來,腳步變得莊嚴而慎重。
周海棠給雙方介紹:「都認識一下,這是我大哥徐亮,咱們震東幫第一把手!徐哥,他倆是我發小兒,他高勝,他是林驚蟄,我跟您提過的,對我特好。以後在酈雲,您給多照顧照顧。」
徐亮很胖,又胖又高,約莫有二百來斤,大排檔的塑料椅子都快給他坐垮了。這人頂著應該有脂溢皮炎的鋥瓦亮的大腦門,面相很兇,倒春寒的傍晚也不好好穿服,大外套里弄了件低裝,出口正中間紋著的看畫風估計二百批發的老虎頭,一看就不是社會的棟梁。
跟勞改犯似的,確實能唬人。
高勝看到那只老虎頭,立刻就很尊敬他,乖乖巧巧地問候:「徐哥好。」
多威風啊,他小心打量著大排檔里明顯是徐哥馬仔的坐了滿滿當當兩張桌的人,紅的黃的穿皮的穿牛仔外套的,這明顯是和他兩個世界的人。震東幫,名字也那麼威風,想必在酈雲市也肯定是呼風喚雨的存在,他要是能進這樣的組織,以後誰還敢欺負胡玉?!
徐亮四平八穩地嗯了一聲,掀起眼皮,目劃過高勝,最後還是落在後頭進來的林驚蟄上。
林驚蟄神莫測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不地扯了扯角:「徐哥。」
在九十年代的酈雲,這位徐哥的形象大概就是人們所能想到的「壞人」的極限了。但林驚蟄很震驚,高勝和周海棠當初跟的就是這麼個瘠薄玩意兒?,要有相機他真想拍下來,過二十年再這倆傻腦門上,讓他們回憶回憶自己放的青春。
徐亮還是第一次見對自己不冒的年輕人,他看著林驚蟄,莫名覺得自己矮了一頭,幫派老大的威嚴到了挑釁。
因此他撂下筷子,眼睛盯著林驚蟄,話卻朝周海棠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兄弟,人才啊。」
周海棠一聽便有些著急,趕離開座位湊到林驚蟄邊。他攬著林驚蟄避開了幾步,也不捨得指責,只小聲勸他:「驚蟄,你別這樣,徐哥他來頭很大的,在咱們酈雲也很有勢力,據說殺人不眨眼,你別惹他生氣。」
林驚蟄面無表地看著他貨真價實發自心的張,簡直無語:「好吧。」
周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一個來星期沒見你,我怎麼覺得你越來越好看了呢。」他著掌心裡清晰到有些硌手的蝴蝶骨,注意力立馬轉移,眼中的心疼一閃而過,在兜里啊的,出一疊橡皮筋卷在一起的十塊頭來:「那!這是徐哥前幾天給我的工資,你生日那天我也沒趕上,給你拿去買油蛋糕吃。」
周海棠家庭條件不怎麼好,父母都是酈雲暖瓶廠的工人,去年下崗了一個,經濟更加拮據。這一疊十塊頭加一起約莫有個一百塊,對這年頭的年輕人來說是筆巨款了,林驚蟄毫不懷疑這是他上所有的錢,這才被哄高興了一些(雖然他自己並不缺錢)。
他推開周海棠,冷颼颼斜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放緩了一些,心中其實對那個什麼徐亮更厭惡了。
這種垃圾混混,雖然不殺人放火,但卻帶多如同周海棠和高勝這樣原本純善的青年走進了歧途!
他扯起一邊角拉出個假笑,目一瞬不瞬對上徐亮的,在對方鷙的視線里幾步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也不用開瓶,瓶朝大排檔頂棚的鐵桿一磕,瓶蓋應聲而落。
林驚蟄道:「徐哥,久仰大名,我哥們兒能遇上您這樣的人,是他們的福氣。我敬你一杯。」
說罷他對上瓶,兩下把裡頭的啤酒喝了個乾淨。
大排檔里這群頗年代的混混哪見過這陣勢,目送那瓶啤酒見底,都不由自主地鼓掌高呼:「好!」
徐亮那點原本不大爽的自尊心立馬得到了滿足。
林驚蟄喝酒時余一掃,就看到大排檔外面的行人紛紛朝路的一邊側目。
他心中冷哼一聲,放下瓶子,這次看著徐亮的笑容,立刻變得真摯了許多:「我聽周海棠講,徐哥您的震東幫,可是咱們市的第一大幫。」
混混招馬仔時當然都要漫天吹牛,徐亮琢磨著今天估計就能將這兩個新人收在手下了,一時十分滿意:「哪裡哪裡,這都是兄弟們一起努力的績。」
「那太好了。」林驚蟄點了點頭,笑得雙眼微瞇,「小弟我在學校里得罪了一個同學,徐哥能不能幫我擺平他?」
學校?那不就是一中嗎?一中那群書呆子有什麼可擺不平的?徐亮打量著林驚蟄,心說這年輕人甭管看上去多麼有氣場,到底還是格局淺了點。
招小弟可不得給點甜頭麼,他放下酒杯,滿口答應下來:「這算什麼,你我一聲哥,這事兒就包在哥上了。」
話音剛落,大排檔外頭就突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囂聲——
「誰是林驚蟄?麻溜兒的給我出來!」
外頭的食客們已經溜的溜跑的跑,沒一會兒,從排檔門外的右手邊就烏走出了一大幫人來,略一估計,怕是有三十來個。
為首的是個黑髮男人,氣勢比徐亮還足,他乾脆就沒穿上,口到右胳膊的一大片皮上,紋了條叱吒風雲的青龍。
江潤亦步亦趨跟在他邊,探頭腦的,突然目一轉,對上了林驚蟄。
他一指大排檔:「張哥!他在那!」
循著這道聲音,以那個張哥為首的三十來號人齊刷刷將視線遞向了林驚蟄的位置,順帶著也瞅到了臉開始僵的徐亮。
徐亮剛才就覺得不對,一看這陣勢,滿頭的汗立馬就下來了。
「張……張哥。」他了把汗,氣若游地朝對方開口,「您這是……?」
青龍張挑眉辨認了一會兒:「喲,徐亮?」
旋即搖頭晃腦地進了來,一面嚼著口香糖,一面老神在在地挑了條順眼的椅子坐下,有馬仔立刻上來給他點了煙。
「怎麼著?」青龍張瞇著眼睛吸了口煙,霧氣繚繞中視線鋒利地斜睨過來,「哥們今兒這是要跟我槓上了?」
徐亮心都被這句話嚇得驚跳出來,他不過就是在學校後頭那條街上開個遊戲廳收點保護費而已,這青龍張卻是在外頭正兒八經混的,手底下幾十號兄弟,好幾家迪廳,自己哪能是他的對手?
「您說的這是哪裡的話。」他趕忙搖頭,又在桌上找到煙灰缸捧過去,小心翼翼地問,「我還沒搞明白呢,今天是什麼風,把您都給吹來了?」
青龍張明顯瞧不上他:「你這有個林驚蟄的吧?他出來,其他人該散的都散了。」
徐亮咽了口唾沫,趕忙點頭,一回頭,卻立即察覺到了不好。
他的所有弟兄,連帶剛收的周海棠和剛才還對他恭敬有加的高勝,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高勝剛剛建造好秩序的世界完全崩塌了,周海棠不是說這個徐哥很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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