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柳家山「向縣騰飛機械製造廠」亮堂的車間里，我心澎湃，激不已

說亮堂的車間，絕非誑語。這個加工廠——不對，該「騰飛機械製造廠」，自家起的名字，不能老忘記——是在柳家山大隊飼養室的原址上翻建的，但是佔地面積擴大了一倍都不止，大約有五六百個平方。裏面不過擺放了寥寥幾臺舊機床，兩邊牆壁上窗戶大開，焉得不亮堂？

然而，工廠是簡陋了點，機床是陳舊了點，卻代表著一個全新的起點。因為，這是一個製造機的工廠，與直接出終端品的制磚廠有本質的區別。制磚廠發展到三臺制磚機的規模，在向縣建築市場尚未大規模啟之前，基本已到頂了。如果沒有火力發電廠撐著，銷售雖然不什麼大問題，回款方面絕對不如現在這麼足額及時。但是機械製造廠的產品，理論上可以銷售到全球各地，市場幾乎是無限的，換句話說，發展的潛力也是無限的。

得知騰飛機械製造廠定於七月一日正式開工，老爸決定親自趕到柳家山來為工廠剪綵。自然，之前是邀請過嚴玉的。嚴玉微笑著婉拒了。

柳家山是老爸的家鄉，他嚴玉可不想在晉才的父老鄉親面前搶人家的風。都當到縣委書記了，這點眼力價還是有的。

嚴玉儘管婉拒參加剪綵儀式，言辭之間卻是大加讚賞，臨了發出這麼一句慨：「晉才啊，你兒子都跑到咱們前面去了，要加油啊！」

聽老爸大致說了騰飛機械製造廠的形，睿智無比的嚴書記立即就猜到這其中必定有我的首尾。儘管和大隊簽合同時，乙方代表用的是大哥柳兆時的名字，卻只能瞞瞞不明的人，嚴玉和我打了幾年道，焉能全然將他蒙在鼓裏？

嚴玉的明在於，知道了也不說。無論如何，除了意識形態上的東西，從哪一個方面看，柳家山大隊建起了工廠，都是大大的好事。嚴玉是高瞻遠矚的領導者，凡事看大方向，絕不糾纏旁枝末節。

這便是上位者的智慧了。

嚴玉之所以有這種慨，還在於山北區水泥廠的建設和酒廠的困局。山北區水泥廠是作為大坪火力發電廠的配套項目申請立項的，如今才打下去基腳，真要到正式投產那天，說不定火電廠都已經併網發電了。這個工程實在拖沓了些。而酒廠到目前為止，也才剛剛開始廠長的公開選拔活，離新班子正式上馬運轉還早著呢。柳家山一個小小大隊，卻悶聲不響地一口氣建起了兩個工廠，其中一個竟然還是「機械製造廠」，難怪嚴玉有些心焦了。

在他心目中，集經濟固然要大大發展，真正能撐起向縣財政江山的，還得是國營大企業，當然，這個「大企業」的規模是以向縣的標準來衡量的。

時間不等人啊，他擔任向縣的一把手超過一年了，縣裏的經濟發展很不盡人意，而財政狀況更是張。這種形勢必須儘快轉變。

當時我就站在老爸旁邊，見老爸似乎臉有愧，便笑著調侃了一句：「嚴伯伯，別太著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這話說得老氣橫秋，甚至帶有一指點的味道。

嚴玉便板下臉教訓道：「臭小子，別得意得太早，誰勝誰負尚未可知呢。」

我忙道：「自然是你勝我負，你們兩位可是我的大靠山。我若贏了，就太沒勁了。之不存皮將焉附？」

這倒不是奉承，而是真心話。

在國可以預見的將來，權力永遠是第一位的，財富只能是第二位。

「小兔崽子，就你能說……晉才，快走吧，別讓鄉親們等急了。」

工廠雖然簡陋一點，氣勢不錯。大門正上方的鐵架上，「向縣騰飛機械製造廠」十個大字和中間的五角星用紅漆刷得耀眼奪目，門口掛的木牌子，白底黑字，也是全新的，油漆可鑒人。

機械廠的落典禮，算得柳家山的一大盛事。早在幾天前，全大隊人便都懷著迫不及待的心等待著七月一日這個非同凡響的日子到來。

聽說縣革委主任要親自前來剪綵，臺山區和紅旗公社的領導自然不敢怠慢，必定要附於驥尾。雖說晉才是自家人，如今份不同，大隊更不可簡慢了。

七月一日大早，朝自東方躍起，整個大隊便起來，大人小孩們紛紛早起，匆匆吃過早餐，穿上逢年過節才捨得上的好服，一個個鮮明亮，喜氣洋洋地朝工廠湧來。九點以後，臨近的麻塘灣等幾個大隊，也有不社員自發地前來看熱鬧。

瞧著這個形，五伯十分滿意。

打從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社員們分了農，劃分了責任田開始包產到戶搞「單幹」，生產積極是空前地提高了，許多人家大人小孩全上陣，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勞**，在自家的責任田和責任地里，忙得熱火朝天，往往是天一亮就到了地里，太落山才念念不舍地回家。

我國的農民，對於土地，實在有著極其深厚的啊。

然則五伯是有些失落的。此前，全大隊都聽他的指揮，他說出工就出工，說收工就收工。連大隊長阮勝也從無違拗。這一搞起「單幹」，大夥兒便都放了羊，五伯這個大隊支書驟然間變得無所事事了。責任田和責任地是不需他伺候的。五伯多年前也是一把伺弄莊稼的好手，但是十幾年的大隊幹部當下來，農活多有些生疏了。好在柳兆玉十足孝順，決不能看著父親當了那麼多年幹部之後再次起鋤頭。便是他自己，管著制磚廠一大攤子事，也沒時間去伺候那幾畝地的莊稼。索請了人來忙農活。

沒有人可以指揮，也沒有田地需要擺弄，可也不能變遊手好閒的「老混子」（五伯語）。因而五伯全副心思都放到了「騰飛機械製造廠」的建設上面。據合作協議，五伯將擔任這個工廠的首任廠長。這可是柳家山歷史上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隊辦企業（制磚廠其實是屬於我私人的，不算），無論如何不能搞砸了。

如今工廠落，即將開工生產，眼看大隊的老老難得放下手頭的農活齊聚一堂，五伯又找回了大隊支書「叱吒風雲」的良好覺。

基八的，老子如今不單是大隊支書，而且正兒八經是廠長了。

我曾經半開玩笑地說要發給五伯一本「聘書」，五伯一口拒絕。嘿嘿，笑話，柳家山大隊的公章就在自家手裏攥著，哪有自家給自家發聘書的道理？豈非子放屁——多此一舉？再說沒有那個玩意，甚至於沒有那個廠長的頭銜，這工廠的事，難道不是自己說了算？

對於五伯的強勢和耿直，我打心眼裏敬服，自然識趣的閉，再不提這茬。

為了迎接縣裏和區里的領導們，柳家山小學的全學生們齊集在通往公路的道路兩旁，我的啟蒙老師——袁老師正和其他幾個老師一道，給學生們「化妝」，所謂化妝，其實就是用紅抹紅臉蛋。這在全國的農村，大約都是這麼個水平。大大小小的學生娃娃，手裏拿著花朵，全是山野間採摘來的新鮮野花，散發著醉人的花香。等領導們一到，這些我昔日的同學校友們就要擺鮮花歡迎了。

有了鮮花和迎接的隊伍，鑼鼓鐃鈸也是必不可的。這一塊由大隊長阮勝親自負責。大革命期間，幾乎每個大隊都建有自己的文工隊和地方戲劇團，水平自然是極其有限的，鑼鼓鐃鈸之類卻是預辦得甚是齊全。除了演唱樣板戲，如今逢年過節也耍獅子舞龍燈，這些法亦派得上用場。阮勝擺出了全套「儀仗」，兩套鑼鼓兩架龍燈兩頭獅子，其中一套是臨時從麻塘灣大隊借來的，連人帶傢伙都邀了來。說好了，不但管飯，而且還管每個人兩塊錢的工錢。

現今的柳家山大隊，制磚廠按月有三百元管理費繳納，金銀花也已有了收，論大隊的集積余，在整個紅旗公社都算得是拔尖戶。這筆開支還管得起。

柳家山大隊從未這般榮耀過，破天荒第一次，一定不能搞砸了丟人！

對於這麼隆重的慶祝儀式，我事先並不知。這純粹是大隊的事，五伯沒有必要和我商量。說到底，我還是他一個未滿十歲的本家侄兒呢，也不指他當真事事與我通氣。這也沒什麼，反正就算知道了，我也絕不會阻攔。據現階段的國來看，這樣的形式主義和樣文章還是很有必要的。權當是過節，鬧騰一番，樂呵一番，又有何不可？

相對而言，早在前些日子便已於五化公司門市部不遠開張營業了的「巧巧麵包屋」，卻是無聲無息，只有程新建和方文剔趕來放了兩掛鞭炮。原本老林和康小剛也要來的，算是找個機會賠禮道歉。方奎來探口風的時候，被我一口回絕。

什麼玩意！

要不是他們親自上門送來了營業執照，我才懶得再看他們一眼。

人群里未曾看見柳兆玉壯實的影。在今天這個大日子裏，他也領了一個榮的任務，那就是為縣上的領導準備一頓午飯。自然，廚房裏的活計用不到柳兆玉一個大老爺們去持，自有一幫子大姑娘小媳婦供他差遣。他要做的就是掌控局面。

「記得，去問一下阮家三阿婆（我外婆），看你十二叔喜歡吃什麼菜！」

五伯臨出門的時候，特別代柳兆玉。

一些未曾分配「接待任務」的閑散社員，在工廠裏外轉悠，看看這裏，那裏，口中嘖嘖不已，自是人人都稱讚晉文支書的魄力和能耐。

一個大隊搞起了兩家工廠，不要說向縣，只怕全寶州地區也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騰飛機械製造廠」，是這個招牌，大約也然昭示著柳家山大隊的經濟即將騰飛起來了！

上午十點左右，兩臺吉普車出現在柳家山南面的鄉村公路上。向縣黨委會立后，原先的一套班子變了兩套班子，在職副縣團級的幹部增加了好幾人，為了不耽誤工作，嚴玉一咬牙，增購了兩臺吉普車。自然，都是二手貨，由縣上駐軍那裏半賣半送搞來的。考慮到臺山區和紅旗公社的領導們都要參加這個剪綵儀式，老爸派出了兩臺吉普車，沿途將這些頭頭腦腦們都一併拉上了。

學生們揮舞鮮花，整齊劃一地喊起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領導們笑容可掬，一路點頭而過。本衙追隨在柳主任後，居然也此等殊榮。

來到工廠前面的空地上，鑼鼓鐃鈸和嗩吶整天價響起來，獅子和龍燈搖頭擺尾，好不熱鬧。

雖說老爸是自家兄弟，禮數不可廢，五伯還是將柳家山大隊支部委員會員一一引介給柳主任和其他領導，大家握手如儀，好一番寒暄。

然後鑼鼓聲止歇，紅旗公社黨委書記張木林和臺山區一把手分別做了講話，最後是老爸在臨時搭建的主席臺上即興發表了熱洋溢的講話，對柳家山大力發展隊辦集企業的思路和作法予以充分肯定。老爸方當壯盛，神抖擻，中氣充沛，又是教師出，講話抑揚頓挫，文采斐然，兼之在自家地頭，群眾熱如沸，短短十幾分鐘講話，居然被雷鳴般的掌聲打斷了四五次之多。

我站在臺下，仰頭上，前世記憶中滿頭白髮、風燭殘年的老爸逐漸被主席臺上一裘白，風神俊朗的老爸所取代，剎那間衷腸，淚水模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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