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了做樣子后，劉徹就心安理得的接了諸子和群臣們給自己戴上的這頂高帽子。

然後，他就問道：「既是如此，那卿等就說說看……」

「臣等所爭執者，乃是直躬案與三北案之是非……」那位法家學者拜道。

這直躬案和三北案，劉徹當然清楚，但是，他卻故意裝傻，問道：「何為直躬案？何為三北案？」

這時候，儒家再也忍耐不住——若這主權被法家所佔去，那麼，毫無疑問，儒家這一次可能要載一個大跟頭。

於是，董仲舒的另外一位弟子呂步舒立刻就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請容臣為陛下道來……」

劉徹自然準許——就算在如今的廷尉衙門裏，也是允許罪犯自辨的嘛！

「陛下，這直躬案，乃是春秋時期，楚國的一件盜羊案……」呂步舒深深的拜道：「如《呂氏春秋》所載：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如無信也……」

劉徹聽著，卻是出了微笑。

「這儒家果真是深得春秋筆法神功之要啊……」劉徹在心裏嘆道：「後世公知們的手段，也不過如此了……」

事實上，直躬案有多個版本。

譬如，這呂氏春秋里的這個版本。

而呂氏春秋里記載的這個版本，卻是所有版本裏，最好、最溫，也最完的版本。

直躬舉報其父盜羊，最終被楚王赦免。

毫無疑問，這是儒生們所需要的。

由此一來，就規避了忠孝不能兩全這個問題，更凸顯出了儒家堅持的價值觀。

但問題是——法家要與之論戰的，乃是韓非子、莊子的那個版本啊！也就是那個黑暗結局。

那個直躬舉報自己老爹盜羊，結果被令尹所殺的版本。

是以，法家立刻就暴走，那位年輕的學者，更是立刻口，拜道：「啟奏陛下，臣與儒家所論，非此之論也！乃《韓非子》所載之公案：楚有直躬，其父盜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之！」

呂步舒立刻就拜道：「吾未有聞此之說也，君莫要無中生有，欺君罔上！」

這個指責就太犀利了！

而且，太過於誅心，太過於自我。

就連劉徹也是眉微微一皺，這也是劉徹一直不太喜歡儒家的原因。

在儒家眼裏，只有他們記載的東西，才是真的。

其他人記載的，假如有利於他，像是直躬案上的《呂氏春秋》記載的東西，他就認，而《韓非子》之中記載的故事，他卻當做看不見。

一如當年孔子整理《詩經》《尚書》，也如當初子夏筆削春秋。

這種無視神功和鴕鳥神功，劉徹曾在後世的公知上，也見過無數次。

確實很噁心。

但，劉徹很清楚，作為皇帝，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來間接的影響和干預學與思想的發展，但獨獨不能親自下場，用自己的意志取代諸子百家的意志。

那樣的話，會起一個很壞的頭。

更會抹殺掉思想和學的多樣。

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會變自己所討厭和不喜歡的人。

就像那個故事，勇士辛辛苦苦殺死了惡龍，但最終，他卻變了新的惡龍。

所以，劉徹微微笑了兩聲，然後說道：「史書之上，眾說紛紜，卿等何必為了這諸家之別而爭執呢？且以朕之見，恐怕，無論是《呂氏春秋》之載，還是《韓非子》之論，其本質，是一樣的吧？」

當然是一樣的！

董仲舒出列拜道：「聖明無過於陛下，《論語》有曰：葉公語孔子：吾黨有直躬者，其父壤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子為父，直在其中矣！」

而這正是這樁千秋公案的最終起源之所，也是儒法數百年紛擾的關鍵所在。

直躬案，本沒什麼了不起的。

但因為涉及了親親相這個儒法兩派的矛盾，在數百年來，一直沸沸揚揚。

當年，大量的儒生秦，都被法家趕了出去，就是這個原因。

道不同，不相為謀。

董仲舒既然下場，張恢當然也就坐不住了，他微微了眼簾，在他左側的一位法家博士立刻就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臣兩千石《韓非子》博士鄧偃請奏……」

劉徹轉過頭去，看到此人，連忙道：「公請言之！」

這位鄧博士，雖然在歷史上默默無聞，但，他的弟子之中，卻是有著許多大能。

武帝前中期的多位法家幹吏，都是出於他的門下。

最有名的，莫過於咸宣。

鄧偃拜道：「臣以為董子所言及所舉大繆也！孔子以為，父為子，子為父，便是直，那臣敢問，楚君何在？楚法何顧？難道說，為了孝，連忠也不要了嗎？」

他瞪著眼睛，直視著董仲舒，咄咄人的說道：「敢問董子，若有人目睹其父，意禍天下，行竊國之事，此人當如何？」

這立刻就讓董仲舒啞口無言。

這也是親親相理論的所在。

當然，最重要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派，本就不太講究什麼親親相。

只是礙於孔子，不得不與法家戰之。

見到這況，穀梁派的一位博士，立刻就出列答道：「鄧子，勿須狡辯，也不必如此玷污我輩！」

他拜道：「陛下，臣《穀梁春秋》博士王遠可答鄧子此問！」

在得到劉徹許可后，他一揮長袖，對鄧偃說道：「若有人子，目睹其父意禍天下，行竊國之事，自可自縛其父，閉其家門，阻其惡行……實在不然，還可以大義滅親！周公誅管蔡，孔子稱讚，春秋曰：子從弒君之賊，國之大逆，不可不誅，故曰：大義滅親是也！」

特進元老石也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臣先祖曾有訓曰：臣聞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泆，所自邪也。」

嗯，這石的先祖，確實是那位春秋中大義滅親的主人公……

所以他出來刷一波臉，倒也無可厚非。

鄧偃卻是嘿然笑道：「公之言大善！」說著，他就對董仲舒和石以及王遠長一拜，然後，圖窮匕見，問道：「若如曾子，遇其父盜羊，苦主來尋，君等何以對？是大義滅親？還是如孔子一般，坐匿其弟子之罪行，還予以飾之？」

這才是儒法兩派幾百年來在一個小小的直躬案上你來我往，大打出手的本原因——因為這個案子，早就已經不在直躬之案的細節上，甚至不在直躬案本上了。

因為，這干係到了孔子、曾子以及曾子之父。

這個事，是這樣的。

大約在數百年前，春秋之時，孔子周遊列國，來到一個葉邑的地方。

葉邑的主人，是一個葉公的士大夫，也就是語葉公好龍的主人翁。

這位葉公自然很有錢，起碼，在春秋時期屬於那種有錢的名人。

而孔子師徒，周遊列國，來到葉邑這個楚國的地盤時，早就窮得響叮噹了。

在這之前，孔子甚至陷於陳蔡之間，窘迫到了，弟子們來羊，烤後送給孔子，孔子不問來源，接過來就狼吞虎咽，弟子們來，孔子同樣也不問來源，接過來就穿。

而到了葉邑后，孔子師徒雖然沒有這麼窘迫了。

但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所以，某天，一隻羊跑到了曾子的父親曾點的院子裏，自然，這隻可憐的羊被直接開膛破肚，祭了五臟廟。

但不巧，葉公知道了這個事，於是上門找到孔子。

葉公是個要面子的人，當然不好直接質問：你們了我的羊，給我個說法。

他就轉著圈子對孔子說：「我們這裏有個直躬的，他爹羊，於是將其父舉報……」

孔子自然已經通過曾子（曾參）知道了這個事，同樣，孔子也是個要臉皮的，哪裏肯讓自己的弟子為小（那樣，他豈非就為了小的師傅？），於是就狡辯道：「在俺們哪裏不是這樣的，父親給兒子匿過錯，兒子幫父親遮掩過失，這才是真正的直率坦白，君子之行啊！」

總之，這個故事就是這樣子的。

一切，都只是當時的特殊形式下，一場有關面子之間的紛爭。

但，到了幾百年後的今天，這個事，就為了儒法之間的大問題。

甚至，為儒墨之間百年的口水戰中的一場焦點戰役。

墨翟當年甚至諷刺孔子說：夫飢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贏鮑，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於此？

意思就是在飢困頓之時，不惜妄取以求生，在飽腹有餘之際，就用虛偽來飾自己，裝扮自己，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儒生還無恥的人嗎？

順便說一句，墨翟對孔子的態度，是諸子百家的先賢里最不屑的。

墨翟先生在世的時候，直接稱呼孔子為『孔某』，其不屑如此，墨家的門徒自然有樣學樣。

譬如曾子，被墨家門徒稱為『曾盜羊』，子貢、子路，被稱為『貢、賊路』……

總而言之，孔門七十二賢，在墨家眼裏，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哦，或許有，冉求，是個特例……

但也就是如此了。

到法家，由於子夏先生的緣故，客氣了許多。

但在意識形態和屁，以及追求上面，卻是南轅北轍了。

這是因為儒法追求的理想不同。

儒家，要求的是恢復三代之治，以齊周政，最好把井田也復活了，這樣，儒家就認為世界將沒有混、戰爭、苛政。

百姓也可以相安，天下可以太平。

但法家卻認為，這是在做夢！

國家不強大，軍隊不強大，就要被人宰割。

而要國家強大，軍隊強大，就要富國強兵，為了富國強兵，就必須集權，必須用嚴的法律和充分的質獎勵來激勵百姓，使得人人都為了國家，為皇帝而戰鬥。

在這樣的況下，直躬案，就變得分外的刺眼了。

對法家來說，居然有人膽敢匿犯罪分子的罪行？簡直是無法容忍和不能接！

必須干他丫！

因為千里之堤毀於蟻，法家很清楚，一旦有人可以借口父為子，子為父，那麼，遲早，就會擴大到整個家族，然後宗族。

這樣，家族利益和宗族利益，就凌駕於國家利益和君王利益之上，法律的尊嚴更會然無存。

而儒家卻覺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婦婦，是一切的核心，不變的真理。

若是一般的小罪，譬如說，盜、搶劫、干X，或者稅稅什麼的，父子、夫妻、兄弟之間當然要互相包庇和保護了。

除非此人，喪心病狂到了悍然要去破壞國家，禍天下的地步，不然就絕不提倡，甚至是反對家庭部的員檢舉他人的罪行。

另外，這也是儒生們立足的基之一。

南方和三河地區的地主貴族們為什麼支持儒家？

還不就是儒家提倡和推崇大家族，大宗族，並且維護大家族、大宗族的利益。

但可惜……

劉徹著儒家的這些巨頭，這些博士，這些英們，暗自搖了搖頭。

漢室和劉氏，最討厭的就是大家族、大宗族了。

因為這會削弱國家的力量，影響國家的稅收、徭役乃至於軍隊的戰鬥力。

原因很簡單，漢室除了口賦田稅以外的其他稅收、徭役、兵役，都是按照戶口來徵收的。

一個五口之家和一個十口之家的差別，意味著國家的力量和財力減了一半。

而一般的大家族，通常都是幾十口甚至數百人聚集在一起。

這等於，大家族大宗族是在挖國家的牆腳來私！

是以歷代劉氏天子，對於大家族大宗族，深惡痛絕，想盡辦法，用盡手段的將之拆散。

在政壇上，更是極力鼓吹『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的理想社會模式。

到劉徹上，對於大家族和大宗族，更加不喜歡。

在他眼裏，每一個大家族、大宗族都是患，都是未來的定時炸彈。

恨不得全部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