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門外傳來門下督賊曹任意的聲音,「大司農李瑋大人來了……」
李弘心中一喜,剛想開口請他進來,鮮於輔搖了搖手,「既然仲淵來了,我就先走了。現在非常時期,我們三人聚在一起,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李弘疑地看了他一眼。按照慣例,秩俸兩千石以上的大臣,朝廷一般不允許他們私下聚在一起,而大臣們為了避嫌,一般除了特殊況,也不願主聚在一起招惹非議。但今夜李弘剛剛回來,幾個老朋友率先過來看看他,也是理之中的事,好象沒有必要這麼拘泥。
「羽行兄,你是不是對仲淵……」
「我現在不想看到他。」鮮於輔用力揮了揮手,難以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晉危機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他藉助財賦問題挑起事端,不是他從中推波助瀾,事怎會演變今天這個樣子?」
李弘的頭有點暈了。三個最好的最信任的朋友因為政見不同,竟然矛盾重重,而且彼此之間好像還結下了怨恨。
「羽行兄,你是不是太累了……」李弘關心地問道,「你我在一起十幾年,你一直象山一樣穩,只要你在的地方,就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朝廷就是朝廷,不同於州郡。我能力有限,不但沒能幫上你的忙,反而……」鮮於輔黯然長嘆,「我在晉兩年,兩年都沒能幫助你穩住局勢,心中有愧啊。」
「羽行兄……」李弘激地拉住了他的手。
鮮於輔笑得很苦,他手拍拍李弘的肩膀,嘶啞著聲音說道:「我是什麼人,你也清楚。我竭力想穩住目前的局勢,但我越想保持現狀,越到有心無力。我就象被捲漩渦中的生靈,只能勉強掙扎著嘶幾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被吞噬,我沒有任何辦法擺災難。」
「朝中的大臣們就象一幫極了的狼。有的人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蓄意挑起事端,有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在一旁煽風點火,有的人為局勢所左右,不得不捋起袖子揮拳出擊,有的人礙於面或者裝糊塗或者居心叵測從旁助陣,有的人為了生存為了尊嚴不得不迎戰,有的人明知迎上去可能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但迫於形勢又不得不起還擊。」
「朝廷就象一個深陷搏鬥的戰場,天子、長公主和大臣們就象戰場上的悍卒,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而戰,不知道自己能否生存,他們被衝天的腥激起了滿腔的仇恨,他們吶喊著,只想把對手斬殺在自己腳下。此刻,除了站在遠指揮的將軍們,沒人知道搏殺的起因,也沒人知道戰鬥的勝負。」
李弘深切到了鮮於輔的沮喪和痛苦,他無助地著鮮於輔,不知如何安他。
「子民,我們永遠都是兄弟。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都會堅定地站在你一邊,和你一起浴戰。」
鮮於輔轉走出了書房。他有很多話想告訴李弘,但他不能說,也不願意說。在晉的兩年,他知道自己終究是個武人。雖然自己也研習經文,也出於富豪大族,也混跡於場多年,但當自己面對晉一步步惡化的局勢,使出渾解數卻不能力挽狂瀾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過就是個武人。
他不怨自己昔日的兄弟在關鍵時刻背叛自己,不怨他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他只怪自己沒本事。自己沒有寒冷的心腸,沒有堅韌的意志,沒有敏銳的嗅覺,沒有果敢的手段,更沒有銳意進取的鋒銳和氣勢。自己真的不合適待在這個腥而殘酷的朝堂上。
=
李瑋出現了。
他高大的軀消瘦了很多,白凈的臉上沒有一,眼睛裏滿是,神看上去疲憊不堪。
李弘看到鮮於輔離開時的蹣跚背影,心裏有一衝,他想狠狠地責罵李瑋。在鮮於輔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李瑋不應該再揣上一腳。鮮於輔心中充滿了怨憤,充滿了失和悲傷。他曾出言責備徐榮的背叛,卻不曾指責李瑋半句。李弘知道李瑋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但鮮於輔肯定無法接李瑋的所作所為,所以他痛苦,憤懣,卻又無可奈何。
然而,李弘看到李瑋時,卻一句責備的話也說不出來。李瑋為了大漢,正在支自己的生命,他除了激,還能說什麼。
「我正在尚書臺和趙戩(jian)、司馬朗、劉放、孫資幾位大人商議明天典禮的事,聽說你回來了,我馬上就趕了過來。」李瑋鬆開李弘的大手,萎頓地坐到席上,「剛才鮮於大人來過了?」
「他剛剛走。」李弘吩咐任意給李瑋弄點吃的后,轉坐到了李瑋的對面。「回來后,我先見了子烈兄。」
李瑋愣了一下,「徐榮大人?他說了什麼?」
「怎麼?子烈兄回到晉后,你沒有和他見過面?」李弘詫異地問道。
「沒有。」李瑋搖頭道,「我不合適見他。」
「不合適?」李弘笑道,「這有什麼不合適?你擔心什麼?」
「你不要明知故問了。」李瑋坐直軀,著李弘說道,「大將軍為什麼要連夜趕回晉?荀攸大人沒有對你說清楚嗎?」
「你有什麼理由一定要舉辦這麼隆重的典禮?」李弘微微笑道,「如果你能說服我,我現在就出城,明天早上等你來接我。」
「我就是來說服你的。」李瑋毫不避諱地說道,「大將軍這麼做,不但讓外朝大臣很難堪,而且破壞了外朝大臣打算奪回相權的計策。」
「皇統已經重建,朝廷構架已經確立,新政實施正在穩步推進,我們又取得了冀州大戰的勝利,一切都已逐漸走上正軌,這個時候為什麼又有再起波瀾,搞什麼皇權相權之爭?外朝大臣們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將軍,正是因為朝廷所有事都已走上正軌,所以才有了今日皇權和相權的再度爭奪。」李瑋鄭重地說道。
=
今日的朝廷是個什麼構架?
天子年,尚在長。長公主代理國事,主掌權柄。朝廷諸府正常運轉。然後下面就是河北三州。目前朝廷實際控制的疆域只有河北三州。
大司馬大將軍李弘督領六州四郡的軍政大權。
河北三州的軍政大權由大司馬大將軍李弘控制,河北三州的所有事都要先報大司馬大將軍府,然後再由大司馬大將軍府上奏朝廷。
朝廷所有的國策先要下傳到大司馬大將軍府,然後再由大司馬大將軍府傳達到河北三州的郡縣。
如果把話說得簡單一點,就是現在天子和朝廷是個空架子,實際權柄都被李弘和大司馬大將軍府控制著。只有等到朝廷大軍收復了六州四郡以外的郡縣,天子和朝廷才擁有實際控制的疆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的李弘和大司馬大將軍府等同於天子和朝廷,兩者之間的職權是重疊的。
這種本不合常理的況,在重建皇統和重建朝廷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是正常的。因為沒有李弘,沒有李弘控制下的河北,皇統和朝廷不可能得到重建。但隨著皇統的確立,朝廷的完善,新政的實施,而平定天下之期又遙不可及的時候,這種權力分配不合理的矛盾立即會凸現出來。
比如這次長公主要推行土斷和課租蔭戶之策,代理大司馬大將軍事的鮮於輔就以此策未能得到外朝大臣的認可,朝議沒有通過為由,拒絕執行。長公主無奈之下,只好利用自己的力量,說服了徐榮、左彥和田豫,拋開了大司馬大將軍府,強行實施新策。
長公主越權行事,下面郡縣大吏又堅決支持,做為鮮於輔來說,他沒有任何辦法。他既不能和長公主、和皇權公開對抗,又沒有權力撤消或者懲像左彥、田豫這樣秩俸兩千石以上的大吏。
而徐榮、左彥、田豫也沒有辦法。他們在長公主和李弘、在皇權和相權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但他們無論在何種況下都沒有權力做出選擇,因為選擇李弘等於背叛天子,這不僅僅危害到他們個人,更危害到李弘,所以他們其實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因此,鮮於輔在晉的日子非常難過,不過相比徐榮、左彥、田豫,他的日子還算好過一點,因為他和長公主之間的矛盾主要局限在政見和職權之爭上,而徐榮、左彥、田豫卻要承擔背叛李弘的罪名。這場權力爭鬥一旦分出結果,他們可能會遭無妄之災,非常冤屈地丟掉命。
今日晉危機看上去是皇權和相權之爭,但皇權和相權之爭的背後,是天子和朝廷想奪回被李弘所控制的六州四郡的軍政大權。
=
「過去,大將軍擔心河北被天子和朝廷錯誤的國策所禍,導致中興大業失敗,所以大將軍保留了督領六州四郡的軍政大權。當時無論是長公主,還是朝中的大臣,都很理解大將軍的擔心,也支持大將軍繼續督領六州四郡的軍政大權,但現在不一樣了……」李瑋苦笑道,「現在長公主主政,朝廷諸府運轉正常,各項新政也得以順利實施,大將軍如果繼續督領六州四郡的軍政大權,權力分配上將出現劇烈衝突,這必將嚴重影響朝廷和河北的穩定,影響中興大業的發展。」
李弘明白了。
鮮於輔很激,一直很激,他既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忠誠對抗長公主和朝廷,又不願意看到李弘失去越來越多的權力,更擔心河北會因此逐漸走向敗亡的深淵。鮮於輔不能未卜先知,也無法預測未來,所以他不願改變現狀,不願出權力,不願失去對河北的控制,但面對正在飛速發展的河北,面對正在極度膨脹的皇權,他又不得不低頭。他因此非常彷徨,非常不安,非常痛苦。
徐榮很消沉,一直很黯然,他無法告訴李弘事的本質,所以他避重就輕,把這場朝廷和河北之間的權力爭奪悄悄轉化為治國策略之爭,但最後他還是說了,誰能主掌權柄,誰就能利用自己的治國策略把大漢引向一個未知的方向。他其實沒有答案,他也不知道李弘是否願意出權力,不知道李弘出權力后大漢會走向何方。
未來的不確定讓所有辛辛苦苦打下河北的北疆大吏們到了深深的恐懼。
=
「大將軍遲早都要出六州四郡的軍政大權,這是一種必然,是河北穩定發展的必然,是大漢走向中興的必然。」李瑋很坦然地說道,「今日大漢的禍,和當初州郡大吏權重割據一方有直接關係,所以大將軍和朝中大臣們意見一致,廢除了州牧,重設州刺史,限制州刺史的權力。」
「河北三州雖然沒有州牧,但有大將軍這個河北三州的實際控制者。早期朝廷需要大將軍督領河北三州,但現在朝廷穩定了,走上正軌了,大將軍手中的這個權力就要出來了,這既是和朝廷的國策保持一致,也是中興大業發展的必要。」
「你早就看出來了?」李弘笑著問道,「所以你借口財賦缺,故意挑起事端,甚至不惜推波助瀾?」
「你總是離開晉,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你心裏的真實想法?」李瑋也笑道,「大漢中興需要一個極威信的天子和朝廷,而不是一個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所以你總是離開晉,讓長公主和朝廷在毫無束縛的況下迅速,迅速建立無上的威。你的目的達到了,但你想過這其中所蘊含的危險嗎?你這是拿大漢社稷開玩笑,你知道嗎?」
李弘笑笑,「長公主極力推行土斷和課租蔭戶之策,背後有沒有你的功勞?」
「當然有我的功勞。」李瑋得意地說道,「我是大司農,我當然要建議長公主竭盡全力挖掘河北的財賦。這個計策實施之後,對門閥富豪們的打擊是長久的,五年、十年之後,大漢的這些高門族要想繼續輝煌下去,只有控制權柄,利用大漢中興后的國策調整,設法從這種長久的打擊中慢慢恢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