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眼底明暗不定。
那人是誰?
從當下所得種種線索來看,姜正輔的嫌疑已然占了九……
“他為何要這麼做?”衡玉下意識地思索著道:“構陷摯友,殺師……究竟是何等機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固然不可低估人的惡,但縱然是極惡之人,只要是頭腦清醒者,行事必有利弊權衡。
“當年奉旨前往我家中抄家之人便是他,所謂通敵案,亦是經由他手定下的罪名。憑他的敏銳及對我父親的了解,若說辦案過程中毫未能察覺到異樣,無人會相信。”
蕭牧道:“因此這些年來,我也時常在想這個問題,他為文臣,我父親為武將,二人與政見之上也有,多年的誼斷也并非作假。思來想去,最大的可能便只剩那一個了——他選擇站在了另一位‘摯友’邊。”
衡玉只覺涼風灌了腔,心口由滲出冷意。
另一位‘摯友’,自然是阿翁的另一位學生,也就是當今圣上。
“他或是聽命行事,或是被迫為之,或是揣測到了君心所指甘表忠心,亦或是另有我尚未猜測到的——”蕭牧的語氣里有一似有若無的黯然,這黯然似為已故的父親而:“但無論如何,原因都不重要了。自保之道,固然無分對錯,但若果真是他所為,縱不談對錯,此事也必然要有一個了結。”
“是,不談對錯,那便各憑本領好了。”衡玉道。
孩子微繃了下頜,夜過窗欞,在眉眼間染上了幾分無聲的倔強。
“八年前晴寒先生之事……很抱歉。”
衡玉聞聲轉頭看向他,拿微紅的眼睛看著他:“你道的什麼歉?”
“先生是因我家中之事了牽連,此事本該不必發生的。”蕭牧眼底有著歉疚之:“若非如此,你也不必一直背負著這些而活。”
八年前那場變故,讓晴寒先生殞命,也毀掉了整個吉家的安穩,將原本平靜好的生活悉數打改變。
面對他的歉意,衡玉不置可否地問道:“你既這般認為,為何還要選擇與我明言?不怕我不分青紅皂白地怨上你嗎?”
“即便要怨,亦是理所應當,而非不分青紅皂白。”蕭牧看著,聲線溫和卻有力:“無論你如何看我,晴寒先生因我家中之事而死皆是實。不管你我是否結盟,這公道真相,我都必將替先生討回。”
看著他的眼睛,衡玉輕輕吸了下微紅的鼻子,道:“且不說真相全貌如何尚未可知,縱然當真如你我猜測這般,我祖父是為回京報信而遭人滅口,然他所為皆是自發自愿——”
“祖父的決定,不會有錯,整個時家沒有錯,你更是沒錯。”道:“錯的是殺人者,只有他們才是需要以命償命來賠不是的人。”
所以,他們要做的是一起找出全部的真相,讓殺人者付出代價。
殺阿翁之人,構陷時家之人,同時也是此番暗中刺殺他的人——
看著孩子目標明確、毫無芥的眼睛,蕭牧只覺心口有塊巨石被緩緩移開。
他是發自心到歉疚,也自認做好了準備接的怨怪,他盡量客觀地說明一切自己所知所想,可此一刻心最真實的卻在告訴他——他并非不在意不張的反應。
這個認知讓他一時有些詞窮了,好一會兒才略顯遲緩地微一點頭。
點罷頭,他便想,這反應看起來應當是不大聰明的,甚至該不會……還有點傻吧?
蕭侯反應過來,正想著是否該說些什麼挽救一下英明神武的形象時,只聽衡玉已經往下說道:“從當下線索可知,構陷時家與殺我阿翁滅口者應是同一人,而從那刺青圖紋來看,此番刺殺你的人正是當年滅口之人……”
說著,下意識地問:“若果真是姜正輔,他該不會是知曉你的份了吧?”
“應當不會。”蕭牧搖頭道:“他一直借裴定在暗中尋我的錯與把柄,若知曉了我的份,必不會再多此一舉選擇暗殺——”
他是“罪人之子”,份一旦暴,便是死罪。
衡玉也反應了過來。
此番刺殺,要殺的人的確是定北侯蕭牧。
八年前殺時敬之,八年后殺蕭牧——
也果真是命中注定難以擺的宿敵了。
衡玉有些慨地長吁了口氣,心漸漸平復下來,看著他道:“該說的也說完了,余下的慢慢商議便是,不急于此一時。江邊風涼,侯爺不如先回府吧?”
他剛解毒醒來沒多久,上又有傷,尚且虛弱著。此番若非是想見晏泯一面,想來他怎也不至于親自前來的。
“再等等。”蕭牧負手看著窗外說道。
衡玉不解。
等什麼?
剛想問一句,便聽有“轟”地一聲響——
舉目看去,只見有煙火在空中綻放。
接著又接連有“轟轟——”聲響起,一簇簇煙火在天邊如曇花相繼綻開,流溢彩,璀璨絢爛。
流鋪展于夜空,倒映江面,四下亮如白晝,讓人仿佛置于另一個世界,眼中只看得到無邊絢麗,此一刻,再分不出心神去想凡塵瑣事憂愁煩苦。
煙火的,是帶著震撼的。
無數人抬眼向同一片夜空,孩雀躍地歡喜著,笑聲喧鬧錯。
這便是好之的意義所在,它使人沉浸其中,讓人心得以歇息療愈,哪怕只是片刻。
一場煙火,一餐食,人活一世,總要從這些大大小小的療愈中得到力量,才能心懷期待地往前走。
衡玉扶著窗欞,將上半往窗外探去,仰臉看著空中愈發盛大的煙火。
蕭牧看著,含笑道:“時值除夕,不如許個愿吧。”
“好啊!”衡玉便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抵在下頜,對著漫天煙火認真許愿:“愿早日大仇得報,讓祖母阿姐兄嫂過上平靜安穩的日子。到時我想建一間大大的書院,做一位嚴厲的夫子,收很多很多學生……”
看著充滿希冀的側臉,蕭牧微微揚起了角。
會實現的——他在心中對說道。
衡玉睜開眼睛時,眼底便是帶著笑的:“那侯爺的愿呢?”
他的嗎?
蕭牧看向盛放的焰火,聽著人們的歡愉之音,緩聲道:“愿四時吉慶,山河太平,民氣昭蘇。”
衡玉看著他,一時有些了神。
好一會兒,才嘆氣道:“同侯爺的愿相比,當真顯得我狹隘微小了,滿腦子想著仇啊恨啊的……”
“仇自然要報。”蕭牧笑看向:“只是你不是替我一并許了麼,我便只好說些虛無縹緲的了——”
“怎一并許了,這也是能蹭的嗎?”
“怎麼不能?”
“那下次再許愿,咱們換一換!好讓我也試試這等心懷蒼生,為國為民,高風峻節之……”
“嗯,下次讓給你……”
二人笑說著話,窗外煙火盛景愈發壯觀,如夢似幻,仿若仙境。
“侯爺,你今晚很不一樣——”衡玉忽然認真地道。
“哪里不一樣?”
“嗯……終于是個上沒毒的侯爺了。”
蕭牧“嘁”地笑了一聲。
這是個什麼說法?
“照此說來,你今日也頗為不同——”
“哪里啊?”
蕭牧微傾,垂眸認真地看著,道:“京師第一人,以往臉上應是從未生過凍瘡的吧?”
“……!”衡玉翻了個白眼。
這人竟是個越越欠的嗎!
……
二人回到侯府時,侯府大門前剛放了一大掛炮竹,噼里啪啦甚是熱鬧。
“子時了。”蕭牧下了馬車,說道。
“更歲子,恰趕上吃餃子了。”衡玉惋惜道:“可惜侯爺還不能吃。”
到底初解毒,不宜用不好克化的。
“那你代本侯多吃一碗。”蕭牧過門檻,邊走邊說著。
蕭夫人正等著二人回來。
剛見著自家母親,蕭侯便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好啊,什麼事都瞞著我……這是翅膀了,覺得用不著我這當娘的了,怕我知道了多管閑事是吧!”若非顧及“大過年的”,蕭夫人的掌就差拍在蕭牧的腦袋上了。
“母親消消氣,此事是兒子不對,母親坐下喝茶。”蕭牧賠著不是。
春卷見狀忙扶著自家夫人坐下。
“學什麼不好,偏偏學那套自以為是的報喜不報憂!任憑你再有能耐,也不過兩只拳頭一個腦袋,遇到了難怎就不能說出來一起想法子?”蕭夫人與其說是氣,更多的是后怕。
視線落在衡玉上,方才覺得怒氣稍消:“好在你還不算太糊涂,至知道告訴阿衡!此番全靠阿衡幫了大忙!”
衡玉誠實地解釋道:“伯母誤會了,侯爺也不曾告訴我,皆是我猜出來的——”
“?”蕭牧不可思議地看過去。
是在報復他說生凍瘡的事嗎?
衡玉做出大公無私的表——了傷中了毒還要瞞著家人,這麼不人省心,本就該罵嘛。
“你……你這臭小子!我說你什麼好?”蕭夫人剛滅了些許的火再次竄高:“好在是我們阿衡聰明!你也跟人家阿衡學學,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不省心,中了毒不知道說!媳婦也沒娶上!”
蕭牧:“……”
這種毫不相干之事,究竟是怎麼扯到一起來的?
衡玉見火勢頗大,忙道:“伯母,我就先回去了。”
蕭夫人立即換上溫心疼的語氣:“好,好,回去歇著吧,這兩日實在辛苦我們阿衡了。且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覺,明日不著急起。”
“是,晚輩告退。”
眼看著那火上澆油之人溜之大吉,蕭侯默默深吸氣再呼氣,開始思索一些借苦計逃離此地的可行。
然而卻聽自家娘親話鋒忽然一轉——
“說到這里……你這臭小子這回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此是花廳旁的一間暖室,除了幾名心腹之外,下人們皆在外面守著,蕭夫人說起話來也無甚顧忌。
蕭牧聽得困。
怎麼就因禍得福?
他人都差點沒了,得是怎麼樣大的“福”,才能相提并論?
“阿衡救了你的命呀!”蕭夫人沖兒子眨了眨眼睛,明示道:“正所謂救命之恩,以相許……該怎麼做,就不用娘教你了吧?”
“……”蕭牧整個人僵住。
這就是母親的因禍得福——
于母親而言,拿他從鬼門關走一遭,來換娶兒媳婦的可能,也是沒問題的嗎?
“經歷了這樣一場生死磨難,你總不能還沒開竅吧?”蕭夫人道:“人家一個小姑娘這般護你救你,你縱然是塊兒朽木那也該長出兩朵蘑菇來了吧!”
蕭牧看似鎮定,耳朵卻開始有些發燙。
“且這回機會可是都送到你跟前來了,這是月老拿著紅線追著你跑了!”蕭夫人提到此,眼睛忍不住就亮了起來:“在你昏迷之時,阿衡可是親口給過你名分了——”
蕭牧一愣:“名分?”
“這是還不知道呢?”蕭夫人反倒不著急了,角帶著笑意,端起茶盞吹了吹。
這賣關子,吊胃口的做法可謂淺顯刻意至極——
但卻出奇地好用。
“母親所言何意?”一貫有耐心且惜字如金的蕭侯主問道。
“還能是何意啊,就是名分唄。”
蕭牧:“……”
自己選的娘,自己著吧。
“哎呀,兩天兩夜沒合眼了,這骨頭也跟散了架似得,誰要是能給我捶捶背就好了……”蕭夫人嘆氣道。
蕭牧默然。
使喚他一個還未痊愈的人,是否有些過分?
蕭侯理智上覺得做人應當要沉得住氣,腦子里卻不控制地蹦出一道聲音來——他并非好奇心過重之人,母親說或不說都不重要,但……做兒子的給母親捶捶背,略盡一盡孝道,很正常吧?
就在蕭侯準備盡孝之際,有使的聲音傳來:“侯爺,夫人,印副將和白神醫過來了。”
蕭夫人忙道:“快快請進來。”
“果然還是年輕,底子好啊……我還當撐到現下,得是又昏過去了呢。”白神醫走了進來,看著蕭牧,甚為欣。
蕭夫人:“他貫逞強,還得勞您再給看看。”
白神醫含笑點頭,態度頗好。
畢竟人救回來了,他的榮華富貴也穩了,福氣可在后頭呢。
“有勞神醫。”蕭牧施禮罷,方才落座讓白神醫把脈。
“還是要多加歇養,最好是臥床數日……”白神醫仔細號著脈,邊道:“只是虛弱歸虛弱,怎還有些心神不寧之象呢?莫不是藥下得重了些?看來明日要再減一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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