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時分,下起了大雨,地漆黑如夜。東宮的府門卻打開了,太子的車駕在漫大雨中使向北苑。

朱棣是了真怒,不見太子。朱高熾也上來倔勁兒,跪在儀殿外整整半個時辰。宦們知道太子不好,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忙從皇宮外把鄭和請來……自從接到再下西洋的旨意後,鄭和便離開皇帝邊,在宮外開衙視事,籌備出海事宜。

鄭和得報,同樣擔心太子出事兒,忙冒雨騎馬趕回北苑。苦苦哀求之下,朱棣才肯見朱高熾一麵

這時候,朱高熾在儀殿外,已經跪了整整一個時辰兩個宦使出吃的勁兒,才把他拉起來,然後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的進了殿。

朱高熾終於見到了父皇,隻見朱棣的表冰冷徹骨,麵部怪異的扭曲,顯出猙獰的神。對父皇這種表,朱高熾印象太深刻了,當初父皇殺方孝孺、殺鐵鉉時,就是這個樣子。

看來況比想象的還要糟,朱高熾再次在離朱棣三尺的地方跪下,恭恭敬敬的行禮。

外頭突然白一閃,哢嚓一聲悶雷。朱棣才從牙出幾個字道：“太子非要見朕,意何為？

“回稟父皇,兒臣聽聞聖旨要立即對周新以極刑。”朱高熾俯道：“特來向父皇求證。”

“朕可以告訴你,不假。”朱棣冷聲道：“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如今浙江人心惶惶,又逢災,兒臣鬥膽乞求父皇,”朱高熾叩首道：“法外開恩,暫且饒他一命,讓他戴罪立功。”

“他寫了那樣的東西,你還敢替他”朱棣神冷徹骨,聲音如從九幽黃泉發出：“他無君,你也要無父麽？”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朱高熾的心還是不一直往下沉,就像被扔進無底的深淵。直到他想起自己出門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之念,方咬著牙定了下神,雖然仍不敢和父皇對視,口中卻道：“兒臣再次鬥膽請求父皇,看一眼周新寫的那東西。”

朱棣見素來懦弱的兒子,居然沒有被自己屢屢震懾妖魔的目和聲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凝著殿外的疾風驟雨,幽幽道：“太子的意思是,周新寫這個東西,你實現並不知。”

“回稟父皇,兒臣的確不知。”朱高熾沉聲道。

“好一個不知,”朱棣發出桀桀的笑聲：“不知你能冒著瓢潑大雨進宮,在殿外跪等一個時辰,還把鄭和當救兵搬來,不就是想跟朕來鬥法麽？”

朱高熾鎮定道：“兒臣向皇發誓,如果我是知的,就讓雷立刻將兒臣殛了”仿佛為了配合他的話,一道閃電伴著雷聲,在殿頂炸開,照得這對家父子,麵目都有些猙獰。“兒臣隻是因為聽周新要被斬,急之下才進宮求見的。”

“周新不是斬,是淩遲。”朱棣森的笑道：“他是朕的臣子,生死也由朕來決定,你又得哪門子心？怕他急之下,把你也一起供出來？”

“父皇明鑒,兒臣和周新除了公事外,絕無半分聯係,”朱高熾額頭終究現出汗來。

“撇清之前,你得先把屁於淨”朱棣語氣尖酸道：“周新的那個……王賢的手下,為何一進京便住進了東宮,你當朕是瞎的麽？他一個就敢在京城上躥下跳,刑部都察院也就罷了,沒有你的指使,他能進去慶壽寺和香庵麽？”

“王賢是瞻基在蘇州認識的伴當,瞻基不更事,隻當他是朋友,便非要將他請到家裏。兒臣當他是個義士,加之知道他時,他已經在府上住下了,不好再趕人。”朱高熾道：“但是兒臣還專門警告了他一次,不要妄圖利用太孫營救周新。至於他去香庵,是因為姚師的要求,而他為何會得到姚師的青睞,兒臣就不知道了。父皇可召姚師來一問便知。”

朱棣也是很大程度上,因為王賢的存在,才會懷疑到太子和周新是一夥兒的,如果太子不來明,這個猜測就會坐實,從而引發一連串的災難。所以朱高熾豁出去了也要麵聖,非得親口出來,才不會被父皇誤會。

“想不到你還有一張利,”朱棣冷哼一聲,但心裏似乎不那麽憋悶了,語氣仍舊尖酸道：“世人皆知太子明仁厚,敢作不敢為,算什麽明仁厚？”

朱高熾的雙酸脹鑽心,但他這時竟顯出難得的定力,雙手撐地,一不咬牙強撐道：“知子莫若父,兒臣是不是明仁厚,父皇應該最清楚。兒臣生而愚鈍,胖殘疾,我想父皇依然肯立我為太子,十幾年來悉心教誨,也正是看中兒臣這點。兒臣知道自己勇武比不上二弟,多謀及不過三弟,隻能日日提醒自己,要保持本,做不了勇者、智者,就做一個仁者。如果父皇覺著兒臣連個仁者都算不上,兒臣也沒有麵目再占據東宮,願讓賢”

朱高熾口口聲聲自己不是智者,但這番話沒有大智慧可絕對不出來。至朱棣聽了這話,表終於不再那麽森,隻是冷冷道：“你真想撂挑子,就上個本請辭,有的是想跟你換的。”

“兒臣這就請辭”朱高熾重重磕頭道：“請父皇免去我太子之位”

“混賬東西,你還嫌朕沒給氣死麽？”朱棣喝罵一聲,但恐怖程度已經不及方才十分之一。之前皇帝之所以雷霆震怒,是因為他懷疑這是個謀,有人在借周新的,來搖自己的權威。而大明朝有機、有能力這樣做的,隻有太子。加上父子關係不睦,太子一直以來又極力保護周新,所以朱棣才會懷疑太子在背後指使。

但朱高熾置之死地而後生,反而讓皇帝不再懷疑他。是啊,以我朱棣的威權,哪怕沒了威信,還是獨夫,激怒了自己,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太子。給他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激怒於我。

雖然太子不是換就能換的,哪怕他這樣強勢的君王,不怕群臣聒噪,也怕史書上留下惡名。但朱高熾的態度,還是讓朱棣到很舒服的——不要以為你是太子,就覺著自己的地位穩固如山,知道朕隨時可以把你換掉就好。

皇帝這才到嚨像火燒一樣,端起茶盞來一飲而盡道：“起來吧,你不是想看那廝寫了什麽嗎？黃儼,拿給太子看。”

兩個太監上前,使出全力,把太子攙起來,扶到杌子上坐下,朱高熾滿頭大汗,也不知是熱得還是疼得。

黃儼心中忐忑的端著個托盤上前,盤子裏是那被一片片重新粘起來的手本。

朱高熾便雙手接過來,翻開那手本看起來,雖然麵驚訝,但也隻是一閃而過,便恢複了素有的沉靜。

朱棣則睥著盯著手本的兒子,他實在有些大出意外,今麵對這樣大的危機,平時一直覺著孱弱愚笨的太子,卻看不出一點驚慌失措,要不是老謀深算,就是真得坦坦。在皇帝看來,不管哪一個,似乎都比原先的孱弱愚笨強。

半晌,朱高熾抬起頭來,輕聲道：“父皇,兒臣看完了。”

“什麽滋味？”朱棣冷冷問道。

“有些欣,又有些失。”朱高熾淡淡道。

朱棣被他雲淡風輕的語氣弄懵了,哼一聲道：“不要故弄玄虛。”

“是。”朱高熾朗聲道：“兒臣欣的是,大明朝還是有敢犯言直諫的臣子。臣聞主明臣直,周新敢於直諫,不正明父皇是明君？見臣子這樣看待父皇,兒臣替父皇欣。”

朱棣繃著臉道：“那你失什麽？”

“兒臣失的是,這周新雖然破案厲害,卻不是謀國之臣。他隻看到國家一時的財政張,卻不明白皇上的雄才偉略,實乃為下萬世謀,必將邁絕萬古,功在千秋”朱高熾也會拍馬屁,而且水平極高：“這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所以兒臣覺著可惜,本以為他是社稷之才呢,原來也就是當個按察使的水平。”

“哼……”朱棣明知道兒子是在營救周新,但非但不到生氣,反而十分釋然……是啊,這個周新和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有什麽區別呢？這世上總有些為反對而反對的人,跟蒼蠅嗡嗡有什麽區別？難道區區幾隻蒼蠅,就能否定自己的偉業麽？

不,顯然不能想通了這點,朱棣那摧毀一切的憤怒,終於煙消雲散,他又恢複那個絕對冷靜的帝王。

這也是楊士奇的高明之,別人在危機之中,第一反應是躲避,他卻能想明白,逃避不是辦法,當務之急是將皇帝的怒氣消弭無形。他相信太子有這個能力,讓皇上消氣,皇帝隻有消了氣,才不至於不可收拾。

朱高熾聽從了楊士奇的建議,置之死地而後生,終於過了這道難關,非但沒有遭殃,反而被父皇另眼相看。而且他的智慧鎮定和仁,必將為朝野傳誦、被百欽佩,可謂不折不扣的大贏家

隻是那周新,屢次冒犯皇帝,非死不可,不然永樂大帝的尊嚴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