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號聲中，一個須眉皆白的老和尚邁步進門，那廳中眾人卻是登時便起了一陣。

　這位了空大師在江南名氣極大，檀香寺素來修善濟民，便是在座之中的那些外地客商里亦是不乏曾在江南過恩惠之人。更不用說那些沈從元帶來的那幾個調香師，滿臉都是崇敬之——這可是調香行里真正泰山北斗級別的大宗師人！

　沈從元如同見了救星一般，著上前一步道：

　“大師，您可來了！剛剛咱們和這清香號斗香，他們先后使出了……”

　“世間事，為什麼歸結底總是躲不過一個斗字？廳形，剛才沈大人派來相傳之人已經說得清楚。其實老衲早就曾言，以清香號之能，這試探之事做與不做，原也沒什麼區別。”

　了空大師輕輕一嘆間徐徐道來，沈從元上卻是一僵，心中大罵了兩句賊禿。可是這當兒卻要求著這老和尚把清香號打下去，這臉上也只能堆起了笑道：

　“大師哪里話來，本不過是因為有人對清香號慕名已久，這才帶他們來見識見識，哪里談得上什麼試探。眼下清香號已經出手了兩，倒是要請大師顯個神通，讓我們這些圈里圈外的凡夫俗子們開開眼了。”

　沈從元把話說得輕描淡寫，隨口之間便將那之前的窘事一筆帶過，話里話外的卻是把球又踢到了空大師那邊，言下之意自是要這老和尚出手了。

　了空大師卻是既不和他去爭辯，徑自向著安清悠合什一禮道：“見過蕭夫人，貧僧了空，這廂有禮了！”

　安清悠知道這才是今天的正主，斂行禮道：

　“小婦人蕭安氏見過大師，久聞大師乃是調香一行中的泰山北斗，只可惜檀香寺遠在江南，小婦人卻是無緣一見。今日終得一睹大師真，幸何如之！”

　“不敢不敢！出家人四大皆空，區區虛名，不過浮云耳。倒是此番沈大人率我等來此，其中之意想必蕭夫人心中自知。如此形之下，猶能全齊、劉兩位施主，足見宅心仁厚！”

　“大師既是上門賜教，卻又先送念珠于我清香號，自有明磊落氣度，宗師風范當之無愧，今日能夠得大師指點，倒是我等晚輩的福氣了！”

　兩人客套兩句，卻是各自對答得滴水不。

　這了空大師雖是為睿王府出力上門斗香，言語之中卻不帶半點火氣，此刻倒是先對著安清悠微笑道：

　“古人云見賢思齊，可是清香號的香、香膏、香胰子實非凡品，其調功之妙，便是我檀香寺自老衲以下，卻是再無一人能夠制出半點兒。今日蕭夫人若再以此題相試，怕是老衲亦只能甘拜下風了，老老實實地認輸出門去了。”

　這話一說，眾人倒都不莞爾微笑。這了空大師說話卻是當真有趣，明明是來踢場子的，卻是上來就說什麼認輸的話。

　倒是蕭辰在一邊聽了，心中卻不微微一凜。知道自家妻子向來心氣極高，這調香之對來說亦是最為看重之事，既有這等高手在場，又怎麼肯不切磋一番？此刻把故作示弱之態，反倒是把之前的那道難題化于無形了。

　“以退為進之策麼？這老和尚當真好生厲害，明明是打上門來的，如此一來事只怕反倒變了我那娘子要向他挑戰……嘿嘿！了空了空，這哪里是了、哪里是空，分明是把便宜都占盡了！”

　蕭辰心里暗自念叨一句，旁邊的安清悠亦是想到了這一點，卻是微笑著道：

　“大師虛懷若谷，小婦人實在佩服，前題就此作罷。不過您是前輩高人，多也得讓著晚輩一些不是？我看不如這樣，小婦人與大師各出一題，彼此切磋一番可好？”

　了空大師這邊以退為進，安清悠那邊卻是綿里藏針，這話里固是退了一步，關鍵之卻是半點兒沒讓。若以兩人的份地位論，單是這等各自出題的平起平坐，反倒是安清悠占了大便宜了。

　“善哉善哉，如此甚佳！既如此，老衲這便出題了。”

　了空大師點頭稱是，后半句話里卻又搶著把那出題的先手攬了過來，只是他卻著急出手，而是徑自走到了那最早出陣的齊河前，遞出一張紙來道：

　“齊柜手的熏香素來為京中佳品，只是用料上略有微暇，老衲適才也寫了兩味材料，倒請齊柜手看看如何？”

　齊河接過來一看，只見那上面寫著“綠柱石、紅花土”兩項，正和安清悠剛剛寫給自己的一樣，不由得大是驚詫，抬頭道：“這果然是……”

　了空大師卻是微笑不語，扭過頭來徑自到了那劉一手作的諸般事前細細地探查了一番，這才嘆道：“正所謂六道回，涅盤往復，劉施主這張古方今日終得正果，竟是由這材料盡焦而！此等妙法，老衲也是未曾想過，卻不知這七樣事的焦烤順序，可是先從這只開始……”

　說話間了空大師拿起一張銅盤，徑自擺在了上首第一的位置上，接著一只又一只，盡數把那銅盤擺好。劉一手過去一看，亦是大為佩服地道：“大師所拜的順序毫不差，在下佩服！”

　了空大師這才轉過向著安清悠笑道：

　“蕭夫人才智高絕，若就調香之事來說，貧僧活了偌大把年紀亦為僅見。既逢如此高才，自然要拿出全副本事和家底，向清香號討教一番了。蕭夫人請看，貧僧這串念珠卻又如何？”

　這老和尚看似謙和淡然，其實卻是半點不肯放松，剛剛這兩番舉，已是把安清悠剛剛營造起來的場面化為了無形。

　安清悠自知此刻遇到了自穿越以來從未見過的高手，打起神凝神看去，半響才拿出之前了空大師送來的念珠道：

　“若是晚輩所察無誤，大師手中這串念珠應與當日給晚輩送來之別無二致，這等安神香每做一顆便已不易，大師竟能夠連珠串，實在是讓人欽佩萬分了。”

　“蕭夫人好眼力！”

　了空大師微微一笑，卻是淡淡地道：

　“老衲自六歲起在檀香寺出家，每日里便開始誦經禮佛，這串念珠原來不過米粒大小。全憑多年不懈，日日誦經之時以油拂拭，這才養到了現在這般大小。以此為為料和蕭夫人比試，這卻是先足了一番便宜了。一會兒大家彼此品香之時，這一節卻要考慮在。”

　安清悠微微苦笑，這老和尚還真是個難纏的對手。

　這等油所結的安神香作為原料，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顆來，偏偏他占了便宜還要明說，當真是教人沒法挑出什麼病來。品香之時把這一節考慮在？那又是怎麼考慮，自己可拿不出像這麼一串念珠來。

　但是此刻斗香，斗得已經不僅是香，更斗得是彼此的形象氣度，斗得是雙方的招牌名聲，斗的是這招商大會上的人心。安清悠微一凝神道：

　“諸般香料，大師但用無妨。若是所需什麼材料皿，只要我清香號有的，大師亦是可隨意取用，晚輩必不藏私！”

　“蕭夫人好氣度！”

　了空大師微一點頭，眼中的贊許之已是一閃而過。可口中卻是半點兒不曾退讓，微微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老衲亦是窮得只剩下一副臭皮囊，不得還要向清香號化緣一番。這里有張材料單子，還請施主不吝布施。”

　真正的出家人，只有在俗家人寺禮佛或是布施化緣之時才會稱對方為施主。了空大師這一改口，還真是老實不客氣地拿出了一張單子。

　安清悠也不小氣，徑自讓店中伙計把上面所列的材料盡數呈了上來。

　不多時一張桌子上林林總總已經擺滿了材料，只是最后幾樣卻是了空大師讓人到對面的七大香號取來的，竟是那七大香號各自所售的香。

　了空大師微笑道：“蕭夫人看好，這里有七大香號每家所出的香各一種，老衲要開始調香了！”

　安清悠點頭稱是，對面了空大師已是慢悠悠地將那七大香號的香各自放了調香碗中。接下來這老和尚的作卻陡然加快，出手如風之際，只見他的雙手竟似帶上了一片殘影。

　取材稱量研磨勾兌，轉瞬之間那七種香便都融進了水里，再加以材料釀調，原本那七種香或是香膏或是香等等，到他這里卻都變了七碗香，香氣四溢之際，卻是比那七大香號原有的香更勝上了幾分。

　這等一手調七香的本事一，廳中登時是彩聲雷，便是那些客商之中原本有半路該行的生手，此刻也不大聲喝起彩來。那關西劉一手看得兩眼發直，又看看自己的雙手，忽然苦笑道：“一手一手，就我這本事，居然也敢自稱一手？”

　了空大師等得眾人彩聲稍歇，這才微微點頭道：“不急，還沒完！”

　說話間，了空大師卻是把那手邊的念珠輕輕一扯，細線斷開手一縷，再攤開手掌時，上面已是毫不差地多了七顆念珠。

　“阿彌陀佛，還請諸位指教！”

　了空大師口宣佛號，手間已經是把一顆念珠放進了最近的一個調香碗中。只見得那油包漿結的念珠了香，卻是迅速地化在了水中，不多時便出了里面一顆米粒大小的檀香木核。而那香之中卻似冒起了一團淡淡的白霧，一醇厚之極的香氣陡然間四散開來，滿廳之中，更無半點未及之。

　“好香！”

　站在旁邊的一個調香師忍不住出聲贊道。

　當然是好香，可又似乎不僅是香氣。

　這頭道香一出，廳中眾人只覺得渾懶洋洋地，就好似都泡在了一個溫暖無比的熱水池之中，竟是說不出的舒服，一時間廳中登時是齊聲喝彩，眾人七八舌贊個不停。

　便在此時，了空大師又另一顆念珠投了第二碗香之中，那念珠又是迅速化開，只是這一次冒出的香味卻是多了幾分靜逸之氣，令人只覺得猶如一間深山之中的千年古剎一般。

　伴著佛境心也靜，剛剛還彩聲雷的大廳里，轉瞬之間卻又變得寧靜非常，人們不自地放輕了呼吸，倒似是誰也不愿意破壞了這份安詳一般。

　出手不停，每一顆念珠投香之中的時候，那原本已經堪稱上品的香卻似就變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若說那了空大師一手調七香之時是在畫龍，這投的念珠便是點睛。

　那香傳出的氣味或是醇厚或是清新，或能令人安神或是讓人猛然有警醒之，味各不同，效各不同。

　待得七碗香調畢，七種香氣盤繞在大廳之中，卻又全無混淆，那各種妙的覺織在一起卻又彼此清晰之，直讓眾人如癡如醉。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別離、求不得，五過盛。我佛有陀羅尼落地淵，以大神通而渡世人，諸般苦盡，是以為大智慧大勇氣。弟子了空愚鈍，不敢求世事俱了，業罪為空，唯有以為香，惟愿世人暫離八苦片刻，以顯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這一刻的了空大師低眉垂目，口中低佛語，一張面孔上竟是布滿了慈悲之。

　一語誦畢，這才抬起頭來對著安清悠慢慢地道：

　“其實諸般苦海，亦為虛幻。蕭夫人乃是天資聰穎才智高絕的子，老衲這般做作，倒是讓您見笑了。”

　“大師這話言重了！您的調香之技出神化，更難得的是佛法高深，這香里飽含慈悲之意。小婦人今日能得與大師一唔，實在是益匪淺！”

　安清悠這話說得卻是誠心誠意。

　自己骨子里本是個現代人，若論那些讓人眼花繚的調香技法，當真不知道勝這古人多倍。可是手藝是一方面，心靈境界卻又是一方面。

　了空大師調制之香中所蘊含的慈悲之心，便是放到了另一個時空里，又又能有幾個人調得出來！

　只是安清悠心中卻也奇怪，正所謂調香便是調心，這等香若非心懷大慈悲之人，那是決計調不出來的。可是這樣的有道高僧，又怎麼會睿王府和沈從元這等人混在了一起？